他问:“真的没流血?”
护士说:“你闻到血味了?”
他说:“满屋子药水味。”
护士说:“技术好,再加上药,还流啥血呀。”
他说:“这一块皮割下来让我看一眼。”
护士说:“按规定不能看。”
他说:“割我的皮子咋能不让我看一眼。”
最后一块割下来就端到了他面前。他看见他的这块腿皮果真和纸一样,粉红淡白地浸在一个玻璃盘的药水里,因为那皮还活着,在药水里一抽一动,如敲打过后的鼓皮般颤颤抖抖的,在那半张柿叶大小的皮子上,药水还没有彻底浸进去,皮上生出了一层米粒似的小水泡。他想伸手把那皮子提起来,可一个捂着口罩的大夫把那皮子端到东边植皮房里了。他想,过一会儿我的皮子就长到镇长和那几个人的身上了。望着那端走皮子的大夫,忽然有一股悲凉细雨样淋在他心上。
他问:“我能走了吗?”
大夫说,别动。他不知道还要咋儿,扭回头去,看见有一个大夫端一盘jī蛋进来了,他们把jī蛋一个个磕在碗里,从蛋壳上揭烧柿子皮样把第二层jī蛋皮揭下来,一块接一块地贴到他后腿的刀口上,又涂了什么药,用纱布那么一裹,医生在他腰上拍了一把掌,说抬走吧。
从切皮房被人抬出来,他看见村里人不在门口,而都趴在切皮房的两个窗台上,想我都下了切皮台,你们还瞧什么呢?抬他的人对着那里唤,喂──人在这呢,那玻璃从里边能看到外边,从外边看不到里边去。听到这声唤,村人们一同扭头,当啷啷一怔,看见司马蓝已在门口担架上躺着了。一齐拥过来,问村长咋样儿,疼吗?我们看不见里边呢,只见一团团黑影在晃动。司马蓝说是割人皮呢,人家能让看见嘛。司马虎奇怪地说,还有这种玻璃呀,他从那边能看到你,你从外边看不到他。又问司马蓝,说四哥,割着疼不疼?司马蓝说压根儿不疼,像揭胶布一样从身上一揭一割就掉了。又问统共从你身上割了多少皮?说见方六寸三。
问多少钱,司马蓝算了算,说二六一千二,二三得六,统共一千二百六十块。
人群说一千二百多块呀。
说你算吧,见方一寸二百吗。
把司马蓝从人家的铁担架上翻到自己的担架上,他仍然马趴着望着地,jīng瘦护士就来了,递过半寸厚一沓儿十块票的钱,说一共一千二百六十块,你点点,在收据上按个手印。司马蓝接过那钱,数了一遍,果然是一百二十六张,就在右手指上按了印油,在写好的收据上按了一下。护士指着他的名字,说按到这,他又在指的地方按了一下。护士说两清了,你们走吧。司马蓝说谢谢了啊大夫,让你跟着忙半天,都忘了问你姓啥了。护士说我姓刘,叫刘尚贤。司马蓝说我以后卖皮了还找你行不行?刘护士说你们卖皮医院求之不得,你们找谁都行。
这就走了。
司马蓝在担架上,用被子盖了,走出医院大门,吩咐司马鹿,说你拿二百块钱,到李铁匠的铺里买五根钢钎,十五把铁锹,两个八磅的锤子。说司马虎,你拿八十块钱,到土杂商店,能买多少粗麻绳就买多少粗麻绳。又说杜狗狗和一个年长的,你们拿五百,去炸药库那儿买炸药和雷管,再把上次欠帐还人家。这样三三五五,把一千二百块钱分得还剩三百七十块,司马蓝把余钱往胸脯下一压,说都快走吧,赶落日前都到西关路口集合。可这刚要分手的时候,就听见了千呼万叫的汽车喇叭声,亮刺刺地在偏西的日色里,秋夏的山洪一样泻过来。抬头一看,有辆大卡车急慌慌地赶过来,车后边竟跟了马队似的一群人。路上挡了道的摊位让得慢一些,站在卡车踏板上的年轻人便破口大骂,说你他妈还不快挪开,人命关天,耽误了你负责!那水果摊就忙不迭儿挪开了,苹果、梨和九都进货来的香蕉落了一地。汽车就从苹果、梨上轧过去,甜汁飞满天空。见到这景势,三姓村的人把司马蓝抬到一边,大家都木呆在医院的围墙下,看着汽车朝医院扑过去,留下一世界白刺刺的哭唤声。日光已经红润,偏西得不可救治,似乎立马就要落下。那哭唤的声音和车后乱糟糟成稻草般的尖叫,一时把教火院门前弄得遍地木呆谁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然就在这木呆之后,就在汽车撞塌了一个门柱拐进教火院时,从落下的汽车飞尘里钻出来了一队人马,全都抬着门板、梯子、架子车板和比三姓村人绑得更简单的担架。这每块门板上、梯子上、车板上、担架上都躺着一个烧伤的病人,衣服丝丝连连,脸、手、腿或是胳膊、腰身哪儿,烧焦烤糊的皮肉黑惨惨地luǒ露着,一路滴下的不是血迹,而是黑水的汁液,湿淋淋洒满在路面上。空气里充满枯焦的碳色血味。那些被烧伤的男人、女人的呻吟,如降下的乌云样在地面弥漫,哭叫声凄凄楚楚,铺天盖地。抬担架的和跟着看热闹的脚步,密密匝匝的把三姓村的人挤到马路边。大伙护着司马蓝,生怕那脚步踩到他,然后一个一个扯着脖子,往那人群里瞅。忽然间,司马蓝从嘴里挤出一声悠长的“哎哟。”村人们扭回头来,看见担架上的司马蓝,脸色惨白如纸,汗珠子滴滴嗒嗒落在担架上。他不停地撩起被角擦汗,然被角擦过,汗就又光咚一声冒出来。手前的褥子和被子,已经湿成浅黑了,疼已经和日落一样如期而至了。
往担架那头望去,就都看见他左腿上的被子瑟瑟抖抖发着慌,就都说疼得厉害吧?
把带来的止疼药水洒上吧?
司马蓝拿手擦了一把汗,问:“过去的人都是烧伤吧?”
“人家说一座百货大楼失火了。”
司马蓝撑着身子坐起来,望了望路上渐稀的人群,又把目光投到教火院的大门前。那儿担架摆了一大片,哭声堆得比房子还高,烧糊的血气一làng一làng,把落日的光泽搅得浑浊而又粘稠。穿白褂的医务人员,从那些担架堆里穿来梭去,不断掀开病人伤处的衣服,看一眼说,这个,往里边抬。那抬担架的就慌忙往里游移了。如果大夫看看哪个病人的烧伤,不说话走了,那病人就盯着大夫哭闹,唤着说疼死我了,疼死我了,再不管我,我就真的疼死了。这当儿大夫就回头冷了一眼说,你能叫这么大声就是轻伤,有十三个烧得气都出不了,能救过来几个还不知道哩。那尖叫的病人缩声了,尖叫如被一刀砍断一模样。
司马蓝盯着医院的门前,那儿的景象止疼药样渗过来。渐渐地,他脸上疼痛的汗珠落下了,有一层油亮在他脸上闪烁着。
他说:
“灵隐渠上再也不愁没钱了。”
村人们都把目光转过来。
“去个人,”他说。“问问收不收人皮了?”
司马鹿怔了一下,“四哥,还卖呀。”
司马蓝说:“卖。全村的男人都卖,一个人腿上卖一块,灵隐渠上要用的水泥全有了,要一个人腿上卖两块,灵隐渠上的开支就全够了,水就引到村落了。”
他说:“去呀,都愣着gān啥,去问问我们全村人都来卖皮行不行,这是老天爷给咱们立马通水的机会呀。”说到最后时,他的目光又投在了那些烧伤病人的身上去,红烂烂的兴奋从他脸上灿灿地落下来,把夕阳都染成红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