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问啥?”
她却不说,只在雪地遥远地望着司马蓝。
他急了:“你到底问啥儿?”
她依然不言不语,看他看得一动不动,呆呆怔怔。
他就走了,拨雪的白色响声,冰凉而又响亮。可待他要往蓝家胡同拐去时,她在他身后说了一句石破天惊的话。
她说:“表哥,我要请个媒人去你家提亲你肯不肯娶了我?”
他木在雪地好一会才把头重新扭过来,他听见他扭脖转脚的声音像gān裂的城门木轴一样响。
他问:“竹翠,你说啥?”
她说:“表哥,我想嫁给你。”
他说:“我都订过婚了,和四十。我俩好得死去活来哩。”
她说:“我知道你给她买了一块红花布,可你要是娶了我,我会像磨道里的驴一样待奉你一辈子。”
他说:“你才多大呀……瘦得和针一模样。”
竹翠又看了一会司马蓝,无喜无悲地转身走去了。雪花把她头顶簸箕打得哗哗啦啦响。
一直看到竹翠朝另一条胡同针样插进去,司马蓝抚掉头上雪,不想再往蓝家去了。忽然之间,有一种东西在他身上dàng动起来了,他觉得又好笑,又温暧,仿佛要找的啥儿,在路上无意之间捡到了。
第二十八章
阎连科
耙耧山脉下了铺天大雪,八十里外的县城里却依旧gān燥。从三姓村赶到县城第一批卖皮子的少年们,在山坡上走路吱吱喳喳,发出一路雪声,到城边却都踏上了没有一星雪湿的平地,彼此“啊!”了一下,便在一啊中,明了了县城终归是大的繁华之处,连落雪都和山脉不一样哩。湿huáng的太阳,把县城镀上了一层铜光,虽是冬天,却使三姓村的少年们感到极其温暧。司马蓝腿上的伤口已经好了十成有八,已是了卖皮的老主顾,他领着大伙赴汤蹈火样走在前面,司马虎、司马鹿弟兄和蓝柳根、蓝杨根弟兄以及杜姓的杜桩、杜柱,一行十几,跟在他的身后,朝城东的教火院欢欢快快走着,像一群将要成年的羔羊在草地上撒欢撒娇,东张西望,还chuī着口哨。沿着城墙下的外环路,能看见城墙里许多老宅的高屋脊,还能看见城墙角上的古pào楼。司马蓝说那pào楼是日本人修建的,同行的人说真的吗?他说他三岁跟着父亲司马笑笑来卖皮子听说的。于是哟,少年们愈加佩服了这位十六岁就敢来县城卖腿皮的司马蓝。至城东岔路口,面前出现了一片模糊红色,又走一程,便看见教火院的红墙红瓦,少年们的血液便都在兴奋中湍急地奔腾起来。
“咱村人老几辈卖皮子都在这里啊。”
“今天要是买皮子的人不多呢?”
“买主不多,就先尽着你们卖。”司马蓝说,“村长说了,除了给村里买车轮,剩下的钱都是自己的,这样谁家急着用钱谁先卖。”
少年们相互看看,杜柱说跑了八十里路,我无论如何得卖一块大腿皮,买一条裤子穿,说自己四年没有穿一条新裤了,都是穿爹死时留下的旧衣裳。说我爹死时,全村人都知道是光着身子埋了的,说娘把爹的衣裳都留给我穿了。司马蓝想了想,说今天就是只能有一人卖皮子,也只割你杜柱腿上的。杜柱为有这话满意了,额门上放出一层粉淡的光。可同来的蓝柳根又说,我们也一样跑了八十里,来回一百六十里,一样和大伙昨夜在人家牲口棚里住一夜,我们一家来了弟兄俩,两个人不能让我们一个也卖不出去呀。司马蓝说杜柱卖掉一块,第二块就让你们弟兄卖,保证你们两个人能卖出去一块儿。
“我呢,”十四岁的司马虎说,“哥,我们来了弟兄三个呢。”
司马蓝有些为难了,走着走着站在了岔路口,为难如云一般从他脸上飘过去。
这时候,又有一个小伙说,他今儿必须把皮子卖出一块去,说来卖皮路上的gān粮还是借人家的面,不说自己想买衣裳穿,想买半斤肥肉吃,卖不掉拿什么还人家的gān粮面?少年们就七嘴八舌了,红嘴土话争起来,像谁偷了谁的钱,争吵声水溅崖石样白哗哗地响。一行人中年龄最长的杜桩把身上的gān粮袋摔在了脚地上,吼着说今儿死活他卖出去,说就是教火院只割一个人的皮,也该割我身上的,说我媳妇都订婚三年了,没有钱就是把媳妇娶不到家。说我立马要二十岁,如果累死累活翻了地,仍然要得喉死症,我就是长寿活到三十八,也才还有十八年,合过铺媳妇又不一定当年怀孩娃,三年二年女人肚子不显是常有的事,谁能保证结婚媳妇就能生孩娃?他说就算媳妇一结婚肚子显大了,生出来也到第二年,等他三十七八死去了,老大孩子也才十五岁,那老二、老三、老四呢?我不是活一辈子,不能看着自己的孩娃成亲和姑娘出嫁了?
太阳已升至半顶,城外田野上灿烂一片。四野的小麦地里,稀落落的麦苗,枯萎萎地缩在焦红色的土地上。远处的山坡上,有人群朝一个方向涌过去,都杠着铁锨,镢头啥儿的。路口以西,有几只羊在麦地里欢喜地啃着麦苗儿,放羊的主人,在麦地田头抽着烟,看着他的羊群儿。司马蓝盯着这二十岁还没成亲的杜桩,说既然这样,买皮的人少了就先由着你。
可司马虎不gān了,“那我呢?”
蓝柳根说:“我们就白跑一趟吗?”
司马虎说:“是我哥把你们领来的,得由我们司马家卖完了再卖你们的。”
司马蓝横了一眼六弟司马虎,说:“学着你五哥少说话!”司马虎用鼻子不畏不惧地哼一声,蹲坐在田头默死不语了。眼前教火院的大门,不断有人进进出出,还有许多和司马蓝年龄相仿的城里少年,穿着一色儿的huáng军袄,或穿着土袄,外罩一件军用布衫子。他们忙忙匆匆,在门口议论几句什么,就有其中之一骑一辆自行车风驰着从教火院的后墙往城里飞过去。司马蓝把目光从教火院那儿收回来,脸上先还僵着难色,后就呼啦一声烟消云散了。他说:“这样吧,”又数了一下人数,“我们来了十二个人,十二个人是七家,我配七根签,由长到短。教火院今儿只买一块皮子了,谁抽着最长的谁卖;人家买两块皮子了,那就轮着第二长的签,人家买三块皮了,那就轮着第三长的签,就这么先长后短排下去,谁抽着最短的该谁倒霉咋样儿?”
大家面面相觑,默得日暗云灰。
司马蓝说:“都说话呀,你们。”
蓝柳根说:“我们兄弟俩也抽一根签?”
司马蓝说:“我弟兄三个也抽一根哩。”
蓝柳根说:“那要是买人皮的多哩?”
司马蓝说:“一人大小只能卖一块,真过七块后一家来两个、三个的可以卖。”
司马鹿看看哥说:“我同意。”
为着合铺而来的杜桩说:“我也同意。”
就都同意了。
司马蓝去路边的一棵柳树上折下一根细树枝,背对着大伙,把那细枝断出七截,长的不过手掌,短的有一截指头。把七段枝儿并排在手心,有一股浓烈的柳腥气息绿茵茵从他手心散出来。往少年们这儿走来时,司马蓝嗅着那柳气,想着chūn天不远了,也许过些时日,雪融冰开,chūn天就悄悄到来了,那时候就该在村里新翻的田地种些啥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