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都哼叫了。
一个屋子里的哼叫声宛若流不出去直打旋儿的水,凄凄楚楚,胀得屋子要炸开。
“哭吧,”司马蓝说:“想哭就哭,想叫就叫,我操他奶奶,天下哪有割了皮子不给钱的理。”
无可忍的先放大悲声哭起来。跟着就一个屋子哭起来,骂起来。唤着说疼死我了哟,疼死我了哟——疼死我了你们还不给我钱,我日你们祖宗你们把我的皮子贴到你们身上你们不给我皮子钱。月亮已经落下去,星星也不见几颗,世界上四溢着清寂和刺寒。三姓村少年们的哭声,从那教堂楼后的小屋漫出来,脆啦啦dàng满了教火院,夹杂着的骂,如突然响起的炸雷一样把夜里的平静弄得七零八落了。
“我日你们八辈,你们割了我的皮子不给钱呀。”
“不给你们的烧伤生蛆流脓一辈子不会好……哎哟,娘呀疼死我啦。”
“来人呀,把我的腿砍掉吧,不砍掉就会活活疼死我。”
……
就这么唤着叫着唤着叫着猛地那最亮的叫声断下来,继而别的哭声也慢慢小下来,最终便无声无息了。
都在哭唤中不知不觉睡去了。
来日醒时,天才见朦胧。从墙缝chuī过来的一刀利风,正好劈在司马蓝的头盖上。他首先睁了眼,看见面前的半空晃着一个人影,心里惊了一下,瞌睡便哗的散下来,过去摸一下那悬着的晃动,清清明明认出,是杜桩悄然上吊死了。于是他叮铃当啷想起,昨天把杜桩抬进这间屋后,就未见杜桩说过一句话,大家都哭唤时候,也未见他哭骂一句。也许那当儿,他都已经准备死了。既然准备死了,就没有必要再哭呀叫的,没有必要再为疼痛受罪。司马蓝抬头看了一下杜桩搭拉着头,头发上有灰有草,脸是菜青颜色,舌头长长地伸出口外。他朝后退了一步,想要惊唤一声,忽然想起村里许多得喉堵症的人受不了喉疼,也都是这么死的,死后也这么菜青舌长,心里镇静一下,便替杜桩冤枉,想同来的少年大家都还好些,不给钱也不过就是白被人家割了一块皮子,没啥儿大不了的,可杜桩却被人家割了两块。两块都如白菜叶儿一样大着,整整半张大腿。想单是腿皮也还好些,可还有那六块钱,也就白白花了。
他想,冤天冤地哟。
他想,换了谁能不想到死哩。他想,就抬着杜桩的尸体去讨要那皮钱算了。
司马蓝就拍了一下杜桩脚下睡着的杜柱。
“喂,醒醒你,杜桩上吊了。”
杜柱醒了,他又去拍了别人。
“喂,醒醒你,杜桩上吊死了。”
“喂,醒醒你,杜桩上吊死了。”
“喂,醒醒你,杜桩上吊死了。”
从门口拍着,在屋里转了一圈,待又回头到了门口,司马蓝直起身子,借着亮光,看着屋里那十张惊呆的面孔,说都呆着gān啥?把杜桩从梁上卸下,抬到病房的门口去,人都死了,看他们还能割了咱们的皮子不给一分钱。说不多少给些,就把尸体丢在他们走廊上不要哩。
第二十九章
阎连科
一
雪是已经融化将尽。耙耧山上无比清明,放去一眼能望十里八里。抬起头来,连半空飞鸟的红爪都看得清清楚楚。司马蓝领着少年们还没有从县城回来,依着往日的生意习惯,买卖顺了,来回也就三天四天,就是买卖不顺,也不过五天六天罢了。
然他们已经去了九天。连杜柏去城里寻找都已三日。
焦急的村人在日出或者饭后,总要站到梁上朝着山外无尽止地探头张望。每当山梁上有人走过,就要问你见没见我们三姓村的十几个孩娃?
“gān啥去了?”
“到县里的教火院卖皮去啦。”
“没见哩,我们只到了镇上。”
就依旧地站到高处等着,把脖子拽得又细又长。至第十二天午时,太阳红在梁顶,人都等待了烦心,不再往梁上去了,却忽然听到山梁上有叮当哐啷的响声。
是了司马蓝、蓝柳根、蓝杨根、杜柱、司马鹿、司马虎、一行十余少年,每人拉了两或三辆车子,车上还都装了铁锨、铁镐、杠子、绳子、铁钎和镢头啥儿。他们把一辆辆车子栓在一块,组成一个车队,瘸瘸拐拐,远远看去如同在山梁上爬着的一条伤龙。在那龙的后边,是由杜柏拉着的一口棺材在日光中闪着油黑的光色,一看就知那棺材是上上好的。
事情原来果然是因了杜桩的死,弄了一个极好的结果。把尸体抬到病房的走廊上去,医院立马就乱了营阵,院长、医生、护士都慌了手脚,连补皮的烧伤病人,都感到意料之外。求少年们把尸体抬到医院外边,他们就是守着青尸不理不睬。终于僵持到了来日正午,从医院外来了一个中年,把司马蓝叫到病房外,说听说有人上吊死了?司马蓝说他身上被割的两块皮比白菜叶儿都要大呢。说听说你们要用这卖皮子的钱买架子车、铁锨、铁镐是不是?司马蓝说全公社的劳力都要到我们村翻地换土,说这么多家什咋办呢?那人就说要这样你们就早说,我是县水利局的负责人,我领你们到灵隐河上游的灵隐寺水利工地上,想要啥工具你拿啥儿工具就是了。那人就果然领着他们,穿过县城五里有余,到了一个停修的水坝上。水坝上有一片柳林,柳林里到处都是闲歇láng藉的车辆、锨镐、绳子和铁钎。那人和看工地的人说了几句啥儿,车和工具竟任由他们挑了。冬天时河水小,河边的薄冰晶莹如玉,水流声清脆欲滴。司马蓝望着那上百辆四处停放的架子车和随地搁着的锨镐,说我们随便拿吗?那人说只要你们赶快把那尸体运走。司马蓝说,你们不再赔我们一口棺材?那人说你们多拉些车子到县城卖一两辆,不就是一口棺材!于是放开胆子,捡车胎新,车条紧,车轮转得流利的车子每人拉了两辆,再把那些半旧的锨镐装满几车,便喜出望外地离开了工地。这样一次意外的收获,正是蓝百岁死了之后,司马蓝做了村长那豪壮行动的开始。离开工地走时,身后白色的水流声,多少年都流淌在司马蓝的脑海,使他在看到翻地换土的败定那一刻,脑子里水津津地生出了把这流水引到村落的绿色念头。至此,也就又一次决定了三姓村更为惨烈久远的生命旅行。他们一行人拖拉着车子和工具,沿着一条柳林沙堤回走的脚步声,轻捷而喜悦。
说:“妈的,杜桩哥死得值了。”
说:“卖最好的车子,买最好的棺材。”
说:“日后我们这儿谁死,都摊不上这么好的棺材哩。”
说:“你们愣啥儿,快把那棺材抬到车呀。”
回到村落时,是第十二天的正午时分。村人们都在家里烧饭。街胡同里流动着温暖的宁静。有jī在日头地里朴楞着翅膀刨食。牛在桩子上栓着,嘴下放了一筐gān白草。他们踏着宁静到了村头,有意无意把车辆弄出了许多冷白白的咣当。
就有人从家里跑将出来。有人在村街唤了起来。立马村头便堆满了村落的人们。
就都听见十八岁生了杜桩、二十四岁守寡的杜桩的母亲,哭叫着拿头朝那漆黑的棺材撞过去,蓝百岁一把抱住她,厉声说他死了给村里换这么多工具有啥儿不值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