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流年_阎连科【完结】(68)

2019-03-10  作者|标签:阎连科

  耙耧的世界就是这样天翻地覆了,改天换地的日子就这样凭空降下来。尽管是他们去镇上找的卢主任,尽管他们把女人司马桃花送到卢主任家,才使卢主任下了决心把千军万马调过来,可这还是让三姓村人感到喜出望外,措手不及,宛若在一个漫长的冬梦里未醒一样,使他们感到白净瘦小的卢主任,委实太有了威力,太不可思议,似乎他说一句话儿,耙耧山脉都会地动山摇,三姓村就会天塌地陷,或者chūn暧花开。

  蓝百岁总是如卢主任家的孩娃样,一步一步地跟在卢主任的身后。卢主任说哪个村的柴禾烧完了,他就领着村里的小伙们把柴禾扛到人家的食堂去。卢主任说哪条路两边的地应该合到一块儿,他就说合起来吧,中央那条路我们不要了,以后走路绕个弯儿就是哩。

  卢主任说:“眼下全国的公社里都没有乡长,大队里没有村长,你们这儿咋还叫村长村长呢?”

  蓝百岁说:“那叫啥儿呢?”

  卢主任说:“你们村有党员吗?”

  蓝百岁说:“党员是啥儿?”

  卢主任叹了一口长气:“有团员吗?”

  蓝百岁呆着双眼。

  卢主任说:“有民兵吗?”

  蓝百岁摇了摇头。

  卢主任说:“地主富农总有吧?”

  蓝百岁说:“也没有。”

  卢主任想了想,说:“你们这偏得连公社的地图都差一点没有画出来,你们叫村长顺口就还叫村长吧。”蓝百岁就从卢主任的语气里听出了村长是多么不屑一顾,多么不值一提。他知道外村的村长都叫主任了,村落里还有别的gān部,如副主任,民兵营长,大队会计等,这些人都归主任管,主任让他们gān啥他们就gān啥,主任不让他们gān啥他们就啥也不能gān。他想三姓村也该和外村一模样,让司马蓝和杜柏这样的孩娃当gān部,司马蓝就不会天天说他要当村长了,可他又怕司马蓝当了村里gān部,就不听他的使唤了,独个儿呼风唤雨了,觉得村里还是没有别的gān部好。一天,他在卢主任身后说:

  “卢主任,让我当村里主任,不要别的gān部行不行?”

  卢主任说:“你不是说村里没有一个党员吗?”

  他问:“当主任非要是党员?”

  正在检查梯田质量的卢主任,回身盯着蓝百岁,如盯看一只猴,好久好久不说一句话,目光既不锐利,也不柔和,一味的就是奇怪。蓝百岁不知道自己的话错在哪儿了,但他知道他一定把话说错得十里二十里,慌慌着不知该做些啥儿说些啥儿补回来,于是脸上就生出一层冰冷的汗珠儿。

  “村里最高寿的是三十八、九岁?”卢主任冷不丁儿问。

  蓝百岁说:“我自记事起就很少有谁活到四十岁。”

  “你今年多大?”

  “三十五。”

  “那你就算老年了,”卢主任说,“要真改为委员会,主任也得由司马蓝这样的年轻人当。”说:“司马蓝找我说过,要让他当村长,他能把这梯田修得水平如镜呢。”还说:“其实司马蓝这个孩娃倒也真是村长、主任的料。”

  山梁上有风,从梯田地里扬起的土粒,不软不硬地抽打着蓝百岁。站在一道修成的梯田下,他的脸成了浅huáng色。卢主任说他已算老年了。卢主任说该由司马蓝这茬年轻人来当村主任。蓝百岁突然觉得腿上软弱无力了。他在那儿站了一会,对卢主任说村长就村长吧,改成委员会也罗嗦,叫主任还没村长顺口哩。然后又问卢主任冷不冷,要不要回村烤烤火,卢主任说你回村给我弄两个荷包蛋端上来,他就默默地往村落走去了。

  卢主任最爱吃荷包蛋。他说山里的笨jī好,jī蛋小,营养高,说镇上这几年不让养jī了,谁家关在笼里养几只,也都是从城里贩养过来的大洋jī,jī蛋个大,可是没味儿。每天负责给卢主任烧一次荷包蛋的是司马蓝的娘。司马蓝家养了八只jī,冷冬天每只jī五天才生一只蛋,差一差二地供着卢主任每天吃两个荷包蛋。

  蓝百岁走到司马蓝家的大门口,他没有立刻走进去。在大门前的槐树下站一会,脸上从卢主任那儿带回的浅huáng色慢慢成了青紫色。他坐在树下吸了一袋烟,没有回头大声唤,让司马蓝娘赶快把荷包蛋烧出来,他要立马端到山梁上。

  从司马家便传出了一抽一推的木叽叽的风箱声,均匀而又悠长,仿佛是明明没了松huáng油的二胡,却依然那么如故的拉着不停。蓝百岁在那风箱声中,抽了一袋烟,又抽了一袋烟,脸上的青紫有些胀红了,且脸上的肉也凸鼓起来,仿佛有一股气在口里含着无法吐出来。对面梁上不知是哪个村的梯田队,把挖出的新土用车推着盖在了青色的麦苗上,他从地上站起来,想唤却没唤,把烟灰磕出后,忽然自言自语说,我要活不过四十岁,这村长司马蓝要当就让他当去吧,我要活过了四十岁,就是他是我家女婿也不能让他当。他想司马蓝你是聪明哩,聪明你咋就不想到把村里的土地翻一遍?聪明不也是我把司马桃花送到卢主任家,卢主任才把人马都调到了三姓村?说我已经答应把闺女白白嫁给你司马蓝,你还想咋样儿?你是欺我蓝百岁无能哩,老实哩,要白白娶了我闺女,还要把我这村长夺了去。蓝百岁身上有一股黑紫色的力气在血液中流动了,他莫名地觉得想要动一动,把身上的力气放出来。他听到了从司马家传来的jī蛋磕裂在锅耳上又煮进水里的喳啦声,把目光透过大门搁到了司马家的灶房门口上,有白烟从那儿迟滞浆浆地流出来,又费力地升到了半空里。蓝百岁像咽了啥儿样,喉结在脖子上跳一下。盖锅盖的声音传过来,流出灶房的白烟淡薄了。他揉了揉盯酸的眼,风箱声就木叽叽地洒落在他眼前。

  蓝百岁进了司马家,他把大门闩上了。

  “谁?”司马蓝娘唤,“大白天闩门gān啥儿。”

  蓝百岁站在了灶房前。

  她说:“你咋了?脸上挨打了一样青。”

  他朝她走过去,喉咙里发出一种白浓浓的咕咕声,像隔着一口痰说话一样儿,他不知道他都说了啥,一边说着,一边扑倒在锅台前的柴禾上,用手去扯她的裤腰带。她先还懵懂着,随后明白过来时,就用手去护自己,又去他的身上抓。待他把手伸到她腰间时,她一个耳光打过去,满灶房就都响满了青白冷冷的噼叭声。

  他冷丁儿木呆下来了。

  她说:“你是猪,你是狗,你配当这个村长呀,蓝他爹以为你是老实人,他瞎了眼才让你当这个村长呀。”

  灶房里立马静下来,静得灶膛里的火苗声振耳欲聋。他在木呆中望着她,仿佛一个耳光使他灵醒了,他们仍就那么直愣愣地相互看一会,他就猛地在她面前跪下来,脸上呈出土灰色,举起自己的左手和右手,不停歇地掴打自己的脸,就像拿双手去拍打土墙壁,直打得灰尘四起,接连不断,且连打边盯着司马蓝娘的脸,仿佛她不说停下来,他就永远不会停住自己的手。

  可是,她就也终于软软地跪下,把他的双手捉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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