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除去路上三个整日,五天的光yīn都在教火院里等着,寸步不敢离去,可五天里硬是没有新的烧伤病人抬进医院。说外面世界的时势真是不能与往日相论哩,说如今城里的大小工厂都在歇业,工人们发不出工资来,看病也都不再报销了。
说还看见城里夫妻都是工人的家里,去菜市场上捡菜叶,日子过得比我们乡下人还紧巴。说听说县长县委书记过年时都发不出工资了,谁还敢有点烧伤就买块皮子植上去?说烧伤的病人不是没有,可都不像往年有钱哩,说倒是有一个公家的人住在教火院,胸口上被刚烧滚的开水烫掉了巴掌大的一块皮,以为是一笔冤皮生意哩,问植不植哟,那人说多少钱一寸?就说你是公家的人,报销哩,把你胸前那块皮补起来,给五千块钱吧,那人说五千就五千。说司马鹿洗了澡,验了血,把右腿内侧的皮让医院割去了巴掌大一块儿,补到了那人的胸脯上,可去收钱时,那人说啥年月儿了,你们三姓村到教火院不知做了多少皮生意,你们报过一次税吗?要补报一下你们得报多少?
那人是县里的一个局长呢。
没有收回一分钱,只给了一兜补养品,便让他们回来了。司马蓝就果然看到屋里的桌上放了许多医院病chuáng的chuáng头柜上都有的点心,罐头,还有喝起来又腥又甜的麦rǔjīng。鹿、虎和杜柏是真的觉得对不起了司马蓝。司马鹿还把右大腿的裤子脱下来,让司马蓝看了那浸有血丝的一腿白纱布。司马虎说:“不是我们不想卖皮子,可再等几天我们gān粮吃完了,盘缠花完了,连人也回不到耙耧山脉了。”
司马蓝脸上淡漠着,坐在一条长凳上,接过藤递过来的一双筷,夹着炒jī蛋慢慢吃着说,鹿、虎、杜柏,你们都坐下吃饭吧,卖败了就算卖败了,免得你们卖了皮子,又治不好我的病,人财两空了我死都不能安省哩。
这时候大家都又坐在桌前了,说了许多生死由命的话,藤、葛、蔓也都把叔们用腿皮换的罐头打开了。杜柏还说了一句,虽然生意做败了,可那局长答应日后三姓村谁做腿皮生意都不消报税的话,然就这个时候,竹翠从厨房端着一盆huáng亮的jī蛋面汤进来了。竹翠的脸上因为生意败了便公然着灿灿的笑,进门说吃呀,你们都吃呀,生意不成心意尽到了。然后拿起几个小碗,给她哥杜柏盛碗汤,又给弟弟鹿、虎各盛一碗放到桌子上,最后给司马蓝盛汤时盆里见底了,她把勺子在盆底刮着说,藤她爹,你也想开些,活了三十九,也该满足了,不定我们都还活不到你这年龄哩。说着把仅有的小半碗蛋汤盛出来,司马蓝欲去接汤时,她把那汤递给了吃饼gān噎住的三闺女。“蔓,慢慢吃,喝半碗汤把嗓子顺一下。”
这时候天塌地陷的事情发生了,情景风雨雷电地变化了。司马蓝接汤的手僵在半空里,如两枝枯gān的椿树枝样僵硬着。他那噼啪一声瘦下来的脸上苍苍茫茫灰起来,一层云白从那灰白中浸漫着。他咬着牙说藤她娘,你给我盛来一碗汤。
竹翠就夸张地张着大嘴道:“没了呀,你快死的人了还给女儿和客人争汤喝。”
司马蓝便利眼刺着她,喝斥说没有你去厨房给我烧。竹翠便从他的利目中躲出来,一脸轻轻松松,像儿戏又像认真着,说今前晌你去哪儿了?你在蓝四十的地头像狗一样蹲了一晌儿,饿了渴了你回来让我侍奉你,你咋不让蓝四十给你烧汤呢。
说你以为你是先前呀,身qiáng力壮,又是村长,动不动可以揍我一顿哩,睡到半夜可以把我打到chuáng下边,然后提个马灯跑到蓝四十的家里去说我的千万不是哩。说我好不容易熬到你快死了呢,我侍奉你一辈子侍奉到头啦,想喝汤你到那破鞋家去吧。竹翠这样高腔大嗓地吼叫着,像憋在心里的淤血死肉都化开来吐将出来了,且越说越快,唾星四溅嗓门儿冰雹雨滴地爆起来。司马蓝拿起勺子朝她砸过去,她从哥、弟、女儿们的惊乱中跑到院落里,扯着嗓子对着左右唤,邻居们赶快来救救我竹翠呀,不救我司马蓝就要把我打死啦──他快死啦他怕我还活在世界上──然后又转身对着上房吼,哥你不能不管你妹呀,你妹在司马家受一辈子的气──鹿弟虎弟你们可都是证人哩,你们说我一辈子侍奉你们哥哥是不是如牛如马哟,可你们的哥哥直到今儿前晌还去找那骚女人──快死了还找那女人……
一个村落都在竹翠的唤叫声中动dàng起来了,空气白哗哗地哆嗦着,院落里的jī伸长着脖子躲到墙角或从院墙上朝着院外飞。屋里的人不知所措地木呆着。村落里的脚步水哗哗地朝着这儿涌。杜柏从屋里冲出来,一脚把妹妹从大门里踢到大门外。拿了菜刀举在半空的司马虎在杜柏身后被五哥司马鹿紧紧抱住了。藤、葛、蔓在屋门口惊慌失措,罐头饼gān都还拿在手里边。一片混乱,满天下叮叮当当,空气中唾沫横飞,到处是吆喝怒吼,吵骂声此起彼伏,锅和碗的碰撞白血淋淋地落下一地。院落里鞋和石头飞来舞去,竹翠像一捆结实的柴禾样,被她哥杜柏从门框里枝枝叉叉踢出去,倒在地上立马又一个骨碌爬起来,拍拍灰对着涌来的村人们叫──“都看呀,司马蓝快死了还一脚步把我从门里踢到门外呢──他弟弟拿着菜刀要把我砍死哩,你们说我一辈子嫁给他司马家过过一天的顺心日子吗──他是村长,你们不管他谁能管了他──他这样短情霸道老天还不快睁眼让他死了呀!”
村人们海海lànglàng涌来了。女人们在院外拽着满脸泪水鼻涕的杜竹翠,男人们cháo进了司马蓝家的院落里,就发现村长司马蓝倒在上房有菜有馍的桌子下,高大的身躯如搁浅在沙滩的虾米一样抽搐着,嘴里吐出的一团白沫里,血丝红艳艳地缠绕着。
……
下了几天雨。
第一场chūn雨淅淅沥沥把耙耧山脉浸透了。司马蓝一连数日卧在chuáng上,滴水不咽,时断时续的呼吸,像一截一截的麻绳在那间幽暗的屋子里,维系着他枯叶样的生命。空气中的cháo湿,又黑又沉地在他的chuáng前笼罩着,村人们谁到他的chuáng前看望过,他都丁点不知道。不消说他终是死之将至,村人们已开始为他忙乱后事了。
伐了房后的一棵大桐树,解成二寸后的木板,架火烘gān,木匠便在他家院里搭个帐棚做起了棺材。木香四溢的锯声刨声响个不停。油涂棺材的漆桶放在司马蓝的窗下,黑凉的棺材味就从窗缝越进屋里袭bī着司马蓝朝死亡走近了。为了司马蓝的死,妻子竹翠如火如荼的热情在司马家院里到处飘散。木匠说棺材头的档板用杨木还是用柏木?她说用柏木,说他好歹也是村长,好歹让我生下三个闺女哩。
做寿衣的女人们说寿袍是用绸子还是用黑斜纹?她说用绸子,一日夫妻还百日恩。
竹翠似乎忽然之间年轻了,她带个雨帽一会儿旋到这,给做棺材的木匠送盒烟,一会儿到那儿给缝寿衣的女人们送去一卷线。她如一只麻雀样飞来飞去,叽喳不息。就在棺材合缝那一天,在寿衣缝好入箱那huáng道吉日里,雨过天晴了,一个晨时的日头又鲜又嫩地挂在村头上,把山脉上的梁道、村落、房屋、街巷、树木都照得清新huáng亮了。街面上的积水,镜子样发着白光。做寿衣的女人从各家把一件一件叠好的寿衣拿着往司马蓝家送,做棺材的人把胶锅熬得又粘又稠,把棺材缝粘得针缝儿没有。闲下的村人们,在司马蓝家院落里围着棺材说哪儿缝宽了,还要加点胶,哪儿不平了,还要搁一刨;女人们把寿衣传看着,说谁缝得针脚大,谁缝得针脚小,谁的针脚更均匀。正七嘴八舌之时,关着的上房门惊天动地地拉开了,村人们哗啦一声哑下来,看见村长司马蓝扶着一扇门立在门框里,像镶在那木框里的一具gān尸。可他的棉袄裤子都穿得齐整异常,每一个扣儿都规规正正地扣起来。那当儿,日光正面晒着他,把他瘦成锈刀的脸照成了铁青色,把那一把格外粗疏乱麻的胡子照成一团闪光的芒刺儿。骤然之间人们看见他的头发全白了,几天间在chuáng上独自躺卧使他再也没有他原来高大神威的模样了,仿佛穿越了一条上千里的黑死胡同,终于jīng疲力尽了,接近死亡了,可这时候胡同走尽了,看到日光了。他无力地眯着双眼,看了看那在最后合口的白棺材,看了看女人们传来传去的绸寿衣,把目光落叶一样飘在了女儿们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