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咋吃吗?”
“一两兑五斤蚂蚱粉。”
“明年还种油菜吗?”
“种。咋能不种哩。”
把粮食倒进篮里或袋里,又弯腰挖一碗。
“知道咋吃吗?”
“一两兑五斤蚂蚱粉。”
“明年还种油菜吗?”
“种。长寿咋能不种哩。”
把粮食倒进了升里或碗里,又弯腰挖一碗。
“知道咋吃吗?”
司马蓝听见了碗在袋里挖着地面的哀鸣声,扭头一看,分粮的人就剩下一个两个了,可这时杜柏叫了他。杜柏说表哥你过来。司马蓝望着杜柏和竹翠不动弹,杜柏就说你不敢过来你是狗。
司马蓝朝胡同口走过去,疚疚愧愧地在他们兄妹面前把头勾在胸脯上。
杜柏说:“表哥,你不是人,你是猪,你是jī,你是狗,你是羊屁股和猪肠子。”
说完杜柏就走了。
司马蓝用目光追着杜柏说:
“长大了我让全村人卖皮不让你卖还不行?”
杜柏没有搭理司马蓝的话,他没有想到十几年后这话果真兑现给他带来的好处比家里少了一袋粮食的滋味好得多。杜柏没有扭头就走了。他的妹妹竹翠留下来,渐渐地脸色柔和如烧温的一碗水。
她说:
“蓝哥,我可没骂你。”
他说:“你骂我我就不娶你。”
她说:“我连一句都没骂。”
这时候粮食分完了,皂角树下只剩下司马笑笑和空布袋。司马笑笑唤司马蓝回家去,他就最后感恩深情地看竹翠一眼,和她分开了。
到树下他看见爹的那只小碗里还有半碗粮,有绿豆、黑豆和蜀黍,问这是分给我们的?说我们家八口人最少该分一大碗或者两小碗。司马笑笑说,爹对不起你们弟兄六个了,爹本来给别人分着时,省呀省呀,以为会给自家省出一升两升子,可到最后就剩这半碗了。又说就剩半碗也好,这时候只分半碗,过了灾年你爹的威望就高了,村里人就没人敢不听你爹的话儿了。说着他领着司马蓝端了那半碗粮食往家走,路上就碰到蓝百岁的媳妇梅梅从一条胡同走出来,她文文弱弱,gāngān净净,十七岁嫁给蓝百岁,十一年给他生了七个女儿,二十八、九岁就已显出几分老相了。她看见蓝家父子,手里拿了个捣粮的木锤站下来,待他们走近时,她用手去抚摸着司马蓝的脸,想说啥儿却没能说出来。
司马笑笑伸手扯起她的衣服襟,把那半碗粮食倒进了她的衣襟里,她就忽然有了泪。
他说:“你走吧。”
把手从司马蓝脸上滑下来,她兜着那半碗粮食走掉了。
司马蓝说:“爹,她家里九十姐来分过粮食了。”
司马笑笑说:“全村就她家人口多。”
司马蓝说:“百岁叔说你这村长怕是白当哩,说种油菜十有六七村人照样活不过四十岁哩。”
司马笑笑忽然把头低下来,看着司马蓝的脸,好像要弄清那话的真假一样。
问你听见了?说是他女儿四十说的呢。司马笑笑的脸便有些不悦了。
第三十八章
阎连科
到了晚上,有鹌鹑飞来,遮满了营。早晨,在营四围的地上有露水。露水上升之后,不料,野地面上有白霜的小圆物。以色列人看见,不知道是什么,就彼此对问说,“是什么呢?”摩西对他们说:“这就是耶和华给你们吃的食物”。
进入腊月,各家粮食和蚂蚱尸粉都吃尽了,谁都不知道谁家是靠啥儿活在世界上,日子总是一天天过去,日出日落,流水一般。不过死人的数量比起往年是咣当一下上去了,蓝家、杜家、司马家的坟群,和雨过天晴的蘑菇样,叽叽哇哇生出一大片,慡慡朗朗的新坟土气,终日在山梁上漫溢不散。三个月功夫不到,村里死了十几个人,均匀下来,每十天都死一个半人。人死后先还有些血缘的哭声,送殡的路上,媳妇和孩娃沙哑苍凉的哭唤,像水流一样声响不断。到了后来,人就哭不动了,索性不再哭了。那些抬棺的男人,走路时摇摇晃晃,直骂棺材里的死人,说你活着大家对你不薄,死了为何这么沉重着不肯离去,想要把大伙累死似的。因为饥饿,木工做不动了棺材,拉不动了锯子,推不动了刨子,死家也管不起木匠的一顿饭食;女人们拿不动针线了,坐在席上缝寿衣时候,时常头晕眼花,把针扎在手上,流几滴稀血自己倒先晕在了寿衣边上。司马笑笑便通知村人,谁家死人,都不再缝衣打棺,村里出面,钉了一幅轻巧结实的泡桐棺材,缝了一套镶有九龙九凤的上好寿衣,无论谁死,都用这幅棺材,这套寿衣,出殡完毕,便把那寿衣脱了,把空棺抬了回来,以备下用。
无论如何,死人是排排场场离开世界去的。
跌入腊月初三,杜根一早在村口上唤叫,说村长啊,我媳妇死了,组织人马把她埋了吧。
司马笑笑刚端起早饭饭碗,碗里是清水煮红蓝菜叶,半碗汤水,十几黑叶,正欲喝时,听到了叫声,便放下碗往门口走去。
“啥儿时间死的?”
“咋儿晚间半夜。”
“今年多大年龄?”
“三十一岁。”
“也不小了。喉病还是饿的?”
“喉病加上缺粮。”
“寿衣上次谁家用了?你先找找给她穿上。”
从门外回到院里,司马笑笑去吃他的半碗汤饭,看见他的六个孩娃,除了司马蓝站在边上看着,其余五个正在抢他的半碗青水煮菜,互不相让,就打了起来,侏儒老大,个儿虽小,力气却大的惊人,把司马虎抱起来扔在地上,虎儿就抓起一根木棒打在他的头上,血哇啦一声流了出来,半碗菜饭落在地上,大白碗碎得七零八落,菜汤流洒一地。于是孩娃们全都愕然,都为半碗菜汤谁也不能再吃惋惜,呆呆站着,如一群木jī。
“蓝,”司马笑笑说,“都把他们领到外面找些茅草根儿吃着。”
司马蓝便领着三个半傻的哥哥和两个弟弟出了院落。看着孩娃们走了,司马笑笑弯腰把地上的七八片红薯菜叶捡起来放在了嘴里吃了,土和沙粒在嘴里同牙齿磨得如推磨一样吱喳叽哇,这时媳妇从里屋走了出来,脸上水肿一片,透亮得一碰就要流水一样。她问谁又死了?
他说杜根媳妇。她说快轮到我了,我的肠子撕扯着疼。司马笑笑就狠狠横了一眼,说你死掉享福去了,留一堆孩娃咋办?就是吃土啃草你也得活着陪我受罪。
媳妇便不再说啥,扶墙到院落日头地里晒着,从口袋摸出半把麸子,给司马笑笑手里流了一几粒,司马笑笑往嘴里一塞,到灶房喝了半口生水,用舌头把麸子在嘴里和成糊汤,提了一根捆棺麻绳,组织出殡去了。
这一天先yīn后晴,村前朝阳的一面山坡上集了许多村里孩娃,司马家弟兄六个,蓝家姐妹几个,还有蓝柳根,蓝杨根,和刚死过娘的杜桩,蹦蹦跳跳一片,都在一片荒草地里挖茅草根儿充饥。翻出的黑土里,偶而有白胖胖的蛹虫,饿极的司马森就把那蛹虫吃了,嘴角流出一股草汁似的绿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