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哪个月台?”
“中央线。”
司机没再吭声,从十字路口把方向盘打到左侧,跑上甲州街道。这位司机心里有数,中央线月台走南口近便。车子驶上陆桥坡路的时候,小野木看看手表,十二点二十一分。
“赶上啦。”-
司机停下车子,回过头边朝小野木笑着,边用自己的手抹去汗水。
小野木登上二等车厢,一眼就看到了结城赖子的身影。她穿着白色的西装,正靠在座位上看书。旁边坐着一位带小孩的中年妇女,赖子对面的位置上,放着她的天蓝色旅行皮箱。
小野木本来曾想象,赖子正担心地站在月台上。然而她却在安安静静地看着书,与自己气喘吁吁跑来的形象一比,不能不使小野木多少有些感到意外。不过,这也使他得到了一个印象,赖子就是这样一位女性。
相反地,如果紧锁双眉伫立在月台上,那就不成其为赖子了。
在任何情况下都能从容自若,有条不紊,小野木非常喜欢赖子的这一特点。
因为小野木站到面前,赖子才抬起眼睛。她笑了,从对面座位上取走旅行皮箱,又用手帕轻轻地擦了擦放过皮箱的地方。
“谢谢。”小野木把赖子和自己的旅行皮箱放到网架上,便在那个位置上坐了下来。
“我以为来不及了,一路上都捏着一把汗。”小野木用手帕沾去脸上的汗水。
“很紧张吧,我知道您很忙。”赖子面带微笑,眼睛一直没有离开小野木。
“您没想过我会乘不上这次列车吗?”小野木这样问道。
赖子马上轻轻摇了摇头:“没有。知道您一定会来的。”
看来,赖子接下去是要说:所以我才一动不动地坐在这儿看着书等您。那神态充分说明,她完全相信,无论付出怎样的代价,小野木都会来到自己身边的。
火车开动以后,赖子又取出一本小开本的书籍,眼睛捕捉着书上的铅字。那好象是一本外国的翻译小说。她那不大和小野木搭话的态度,使人感到仍在掩饰自己内在的复杂心情。
小野木取出香烟吸了起来。车窗外,武藏野高地上的森林不断地向后移去,山脚下是一片片红色屋顶的住宅。
一周前相会的时候,小野木曾流露过,从星期六到星期一自己要出去做一次小小的旅行。那次约会是赖子打电话提出的,会面是在夜里,走在一条静悄悄的坡道上。
走到一处很陡的铺石路面时,小野木的皮鞋在黑暗中咯咯作响。
他们经过的路上,还见到了某外国使馆的大门。赖子告诉小野木,就在两、三天前,自己曾从这儿走过,很喜欢这个地方,所以才约他来的。
小野木问她“是您一个人吗”,赖子在黑暗中笑着回答:
“当然是一个人啦!”
当小野木说,他打算到乡下去过一夜时,赖子突然仰起脸说道:
“我也想和您一起去呢。”
“这个嘛……”
小野木吃了一惊,只讲出这几个字,甚至连下面的话都说不出来了。
往常,只要小野木一犹豫,赖子马上就会明智地撤回自己的要求,唯独这天夜里她执拗地坚持要一起去。对于小野木来说,没有理由认为这会带来麻烦。这种事情还是头一遭,所以他预感到,赖子大概是有什么话要说。
小野木还不了解结城赖子的全部情况。除了展现给小野木的以外,她在另外一个世界的情形、她的生活,都根本没有告诉过他。
“小野木先生只须了解您面前的我就成啦!至于我的身后,还有什么样的背景,您不知道也没关系的。”
每当小野木开始向这方面提出问题的时候,赖子必定使用这种说法:既不告诉准确地址,电话也总是由赖子挂来,完全是单方面的联系。
当赖子要求跟他一道去旅行的时候,小野木心想,这次也许会了解到赖子的全部情况。对于和小野木的这种奇妙的jiāo往,赖子心里也一定是很不好过的,因为这不是在游戏,小野木也能够想象得出,赖子出于某种原因的限制,不便向自己亮明真相,她肯定正在为此而苦恼。赖子平时是个很有心计的人,惟其如此,所以即使见到他,也从不把这种痛苦表露在外。可是,在某些情况下,这种苦恼便会象断层一样,在刹那间闪现出来。每当这种时刻,从侧面看去,赖子的表情总好似在忍受着煎熬。
小野木判断,在习以为常的东京无法讲出口的事,到旅行目的地便可以全部公开了。正是这一决心,促使赖子乘上了中央线的这列火车。
小野木不时地把目光投向窗外,也不时地从正面盯着正在读文库本小说的赖子。
火车穿过了好几个山dòng,每次出来的时候,在列车行进方向左侧的低地里,必定都有河流映入眼底。
在大月车站,许多登山打扮的年轻人和白衣持杖、佛门装束的行者下了火车。内中也夹杂着外国人。月台对面停着一列不长的火车,下车的人们都竟相乘了上去。
“那列火车到哪儿?”初次乘坐这条线路的赖子,从书本上抬起头,打破沉默向小野木开了口。
“登富士山或往河口湖方向去的。”
小野木说完,赖子嘴上应着“啊,原来是这样。”眼睛仍一直盯着那列火车。
“到富士山很近吗?”赖子感到很新奇,以孩子般的口吻发问道。
“到河口湖是一个小时。登富士山要从那里乘公共汽车到山脚下。……我觉得这次列车沿途很好玩。”
“有什么吗?”
“有一片树林覆盖在火山脚的缓坡上。那是一片茫茫的林海,倘若迷路走了进去,就无法活着走出来啦!象今天这样烈日炎炎的日子,会使人感到有一种闷热的瘴气蒸腾而出。”
小野木在学生时代曾和朋友到过那里,时间也是在夏季,谈起当时的记忆,赖子吃惊地睁大了眼睛。
他们乘坐的火车开出站台以后,驶临一个很陡的斜坡时,青草散发的热气似乎就要扑到车窗上了。赖子目不转睛地盯着这个近在眼前的陡坡。
“什么时候……”赖子对小野木说,“能带我到那儿去一次吗?”
看来,赖子还在脑子里凭空想象着那片林海的情景。
“到那种地方去做什么?”
“可是,小野木先生刚才不是说那是个好地方吗!”
“话是那么说。但在一般情况下,那可不是个有趣的地方呢!”
“我喜欢去看看那个地方。”
使小野木感到惊讶的,不只是那种qiáng硬的语气,而且还有存在于赖子心头的那种愿望本身,因为平时一直以为她是一个处于豪华舒适环境里的人。
小野木没有做声,略把头俯下,重新点燃一支香烟。小野木喷出烟雾把脸抬起来的时候,赖子又把目光垂到那本书上去了。那是一副自己收住话头的姿态。这副姿态一直到甲府车站都没有改变。
在甲府下了火车,两人又乘上另外一列客车。这条身延线的终点是富士车站,所以,小野木对横田检察官说去静冈县,这并没有错。只不过今晚的目的地是途中一个叫做S的富有乡间风味的温泉罢了。为着赖子,小野木才改变了要走山路的初衷,决定到这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