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了。”根柱冷冷一笑说。淡淡地说。淡淡地说着,根柱就从爷的身边挤过了门。和爷擦肩而过时,他的脸上又开始板着了青,脖子又有青筋跳起来,像有几根发绿的柳枝竖在他的脖子里。他就那么冷冷地从我爷身边擦过去,在所有病人的目光中,朝着丁庄走过去。不紧不慢地走,像一段没有枝丫的树桩移在平原上。移在初chūn里。
初chūn了,树都发了芽。所有的事情都要发芽了。
事情是一环扣着一环的。
有了这一环,也就短不了那一环。
贾根柱回到庄里没多久,我婶宋婷婷就从丁庄走出来。像一股风样从丁庄卷过来。旋风样,朝着学校里刮。她走着,脸上也是腊着huáng,嘴角上的肉一牵一牵地抖,手里扯着的孩娃儿小军,跟不上她的走,就一路小跑地追。小军的脚步儿,像踩着鼓点样追着他娘的脚步儿。
平原上,泛绿的小麦漾dàng着青色的光。那些荒野的地,荒野下的田地里,也都有浅浅的绿色从土里钻出来,在探头儿探脑望着世上的事。远处的huáng水村,或是小李庄的人,那些没有病的人,在他家的田里锄小麦,或是浇着chūn小麦。人在远处的天底下,就像风里的一把、一捆竖在地里的草。我婶在那灰亮的路上走,卷着走,小军被拉着扯着跟在她的身后跑,那景况,和丁小明在那一夜把玲玲从仓房屋里拖将出来走着样,一模的样。
午时了,到了烧着午饭、吃着午饭时候了,可丁庄的人,不烧午饭也不吃午饭了。生火烧饭的妇女都把柴火熄下来。锅烧开的又往锅里添了生的水。舀饭吃饭的又把饭碗推在了案板上。他们不知道庄里出了啥儿事,又好像知道要发生啥儿事,大大小小的人、男男女女的人,跟在我婶的身后边,跟着往学校风卷着。卷过去地上腾起了一阵土,像马队从村庄朝学校奔了过去样。
有男人立在门口骂:“一辈子没有见过热闹是不是?你给我滚回来。”
他的媳妇就从那人群撒着回来了。
有老人站在村庄中央唠叨说:“还嫌庄里热病死的人不够?还要跟着去bī着人家上吊是不是?”
她的儿娃或孙子也都站下了,立在庄口不去看那热闹了。
可也有媳妇从她儿女手里接过碗:“看去吧,看看热闹吧。”
“快去吧,快去看看热闹吧。”
她的儿女、孩娃就追着人群往学校跑去了。
丁庄已经二年没有这么热闹了。自有了热病都没有这么热闹了。这热闹是要超过马香林说说唱唱的热闹呢。是活灵活现、不是戏文里的热闹呢。
那时候,学校里已经静下来。赵秀芹领着两个妇女到南边去烧了她的饭。别的人,也都回到了各自的屋里去。院子里,dàng空空的静,像冬天里的野旷般。我婶就扯着她的孩娃从外边卷着进来了,后边跟着许多的大人、孩娃进来了,脚步声啪喳喳的响。把学校的铁门推开时,那铁门的响声让人的牙根有些酸。
学校里的人,最先听到那声音的是我爷。是我爷和叔。他们正在屋里说着啥,说着刚才发生了的事,抱怨着,抱怨该不该那样对待根宝时,我叔说:“好坏根宝也是有病的人。”爷却说:“有了病就别骗人家姑娘呀。”我叔说:“又不是丁庄的姑娘,你管那么多gān啥呢。”爷却说:“我知道你也不是一个好东西。”说着时,事情就到学校了。到了屋门口。爷就从里屋走出来,在屋门口和我婶碰在了一块儿。
一个在门里,一个在门外,我叔站在爷的身后边。
他们的目光碰在一块儿,像庄外马路上的汽车撞到了一块样,立马两个汽车就都停下了。
都无声无息了。
我爷望着宋婷婷,看见她原先润红的脸上现在都是了菜青色,像她脸上也有chūn绿生发着,也就立马明白了。明白了将要发生的事。叔也明白了,明白了就要发生的事。她在爷身子后,看了一眼他媳妇,身子一缩便又退回到了里间屋。
接下来,爷便扭回头,对着里屋大声地唤:
“亮——你出来。出来给你媳妇跪下来!”
叔在里屋不吭声。不动弹。像那里屋没有人一样。
爷又唤,怒冲冲地唤:“不争气的东西你出来呀,出来给婷婷跪下来!”
我叔没有走出来,他把里屋的门给关上扣住了。
爷便拿脚去踢那柳木门。砰砰地踢。踢不开,就又拿起一张凳子砸。可举起凳子时,事情有变了,像卷来的洪水缩着了。龙卷风的龙头缩着了。忽然间,我婶从门外跨进来,站在门里口儿上,默沉着,让原先脸上的菜青淡下来,让那积着bào怒的脸色静下来。待差不多平平静静了,她半冷半热地叫了一声“爹”,半冷半热地往那屋里的左右看一下,扫一眼,把落在额上的头发朝耳后撩一下,做出了很少有女人能有的大度来,说:
“爹,你不用叫他了。——他压根不是人,他不会答应哩。”
爷举起的板凳僵在半空里。
我婶平平静静说:
“这也好,我这辈子没啥对不起你们丁家了。我可以离婚回到娘家了,再也不用提心吊胆热病会传到我和小军身上啦。”
爷举在半空的板凳软软塌下来。塌下来还提在他手里,像有一根绳子系着那凳子,系着吊在他的腰腿间。
婷婷顿了顿,又用舌头舔舔她的gān嘴唇,然后她的脸色便红了。浅淡的红,红着脸色说:
“爹,小军我带走,想孙子了你可以去我娘家看。可丁亮要去看了我会让我哥我弟们打断他的腿。”
说了这些话,我婶便走了。
不等我爷说上一句就走了。
转身就走了。
贾根柱从丁庄回来了,和丁跃进一块又从教室屋的那边走过来。来找我爷丁水阳。他们到我爷的屋前时,婷婷刚从爷的屋里走出去,庄里来看热闹的闲人都还没有散。根柱说:“都回吧——都回吧,没见过热闹是不是?”他像gān部一样说着话,从庄里来的人便有些不解地望着他。跃进便在他身后解释道:“听不明白是不是?学校里的事,大大小小都归他管了——都归我和根柱管着了。”这样和庄里来的人们说道着,他们就进了爷的屋。
跃进笑了笑,叫着说:“叔——我俩来再跟你说件事。”
根柱没有笑,递上一张纸,那纸和不久前写的“经研究同意”的纸一样,都是红横格的白信纸。信纸的右下角上盖了村委会的章。章的上方写着一句话。
一句惊天又动地的话:
经研究同意,撤消丁水阳在丁庄小学看管东西兼做老师的资格。从今往后,丁庄的丁水阳同志不再是丁庄小学的人。丁庄小学的一切事物,他都不得插手管理。
丁跃进和贾根柱的名,一上一下签在公章上。再下边,就是日期了。接过那纸看了看,默着念一遍,像不能相信样,抬头看看跃进和根柱,爷又低头念一遍,那苍老的脸上的皮肉随着他的念,有了抽搐地抖。爷念着,他想一下把那纸给揉成一团儿,揉成一团甩在跃进和根柱的脸上去,可当他再次抬头时,他看见跃进和根柱的身后还站了几个年轻轻的热病们,有贾红礼,贾三根,丁三子、丁小跃,都是三十岁上下的年轻人。都是贾根柱和丁跃进家不出五符的族亲的人,一家的人,刚有热病的人,他们眼里都有冷冷的光,看着爷,像终于找到了仇人样,不说话,有的把胳膊抱在怀里边,有的倚着门框边,嘴角上挂着一丝冷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