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庄梦_阎连科【完结】(38)

2019-03-10  作者|标签:阎连科

  人家就托姑请姨张罗媳妇了。

  玲玲就被她娘家的人骂着领回了。

  可是呢,chūn天它说来就来了。夏天它说来也要赶来了。天暖着,又热着,冬棉脱掉了,chūn暖的衣服也要脱掉了。差不多该穿夏单的衣裳时,玲玲到丁庄来取她的夏衣裳。用一个包袱把她的单衣全都包起来,提着从男人家里出了门,婆婆把她送到门口上,盯着她鼓囊囊的包袱说:

  “玲玲,你的包袱里没拿别人的衣裳吧?”

  玲玲说:“没有呀。”

  婆婆说:“小明快找到媳妇了,到时候你还活着时,让你回来给他离婚你可不能不回啊。”

  玲玲就默着,立在丁庄的街口上,离自己婆家只有几步远,能看见那门楼上镶的磁砖缝,像用墨描过,又黑又直的亮。

  立一会,就走了。

  走出了庄。

  从庄外通往丁庄的那条水泥路,笔直地搁在田野上,高出地面半尺多。早些年,路两边挖了排水的沟,沟边上又栽了箭杆儿杨。现在呢,杨树被丁庄家家户户砍光了。现在呢,沟里长满了草。稍有风,草就在风中欢着摆,哗哗地响,哩哩哗哗响。现在呢,两边的庄稼地,小麦已经挺直身子了,杆儿和铁丝一样硬撑着。地里有着gān活的人,是浇水。正半晌,日光炎酷酷地照下来,走在那光秃秃的路面上,像走在一段火道上。玲玲就走着,脸上的疮痘有些痒,不敢用力挠,只用手去轻轻抚着摸,像摸一个刚生的孩娃的脸。就那么,摸着慢慢走,虚虚的步,低着头,可是正走着,她就听到了一声叫。

  是我叔的叫。不轻不重的叫。那声音如从头顶掉下样。

  ——“玲玲”。

  玲玲站住了。

  她看见我叔站在前面路边上,几步远,还和先前一个样,脸上也还是有些快死前的铁青色。他们就那么对望着。对望着,玲玲忙往身后路上看了看。

  我叔说:“没有人。有人也不怕。”

  玲玲说:“你在这gān啥?”

  叔就先自坐在路边上:“听说你回丁庄了,我在这等你呢。”

  “有啥事?”

  “坐坐嘛。”

  玲玲犹豫着。

  叔又说:“宋婷婷还在她娘家。”

  玲玲就在他身边坐下来。

  两个人默了好一会,我叔说:“你是回来取夏天的衣裳吧?”

  玲玲“哎”一下,把手里的包袱动了动。

  叔就问:“病咋样?”

  玲玲说:“还那样。”

  叔又说:“我也还那样。熬过了冬,chūn天、夏天就能熬过了。”

  然后呢,两个人就都没了话。默一会,我叔笑了笑,拉了她的手。她也让他拉了手。这是在赵德全死了没多久,不久前他们还在玲玲的娘家见过面。可他们像有几年没见样,彼此对望着,默望着,他就把她的手拉在自己手里看,看她手背和手腕上gān结的疮痘儿,用手去她的手上轻轻地挠,她就有了泪,把手缩了回去了。

  我叔说:“不走吧。”

  她便望着他。

  叔又说:“宋婷婷要和我离婚了,丁小明也要和你离婚了。都离了咱俩一块过。”

  她不语。

  叔就湿了眼圈儿:“活不了几天啦,人家说,今年冬天热病就会大爆发,怕你我都活不过今年哩。不光图活着是个样,还图死了你我能埋在一块儿——死了也是伴。”

  玲玲抬头看着叔,眼里的泪珠又大又亮如同珠子般。

  我叔替她擦着泪:“哭啥呀——反正你我都是快死的人,管他妈的别人说啥呢,我们就在庄里住一块,看别人能把你我咋样儿。”

  叔也含了泪:“就是要住到一块给人看,给丁小明他们一家看。给宋婷婷和丁庄的人们看。”

  叔有泪脸上还是挂着笑:“他们要和你、和我去离婚——咱们住到一块后,你我还要找着他们离婚呢。”

  我叔说:“你回到娘家去,爹娘可怜你,哥也可怜你,可嫂子知道你身上有热病,能不冷眼看你吗?”

  我叔说:“你想住到我家就住到我家去。你怕见宋婷婷用过的东西了,咱就到庄外打麦场上住,我把家里的锅碗瓢勺拿去就行了。”

  他们就明目张胆住在一块了。夫妻样住在一块了。胆大妄为地住到一块了。

  住在一块也就住在一块吧,在庄外打麦场上的两间土坯瓦屋里,我叔从家里拿去锅,拿去碗,拿去了铺和盖,像过日子样他们在那儿过着了。田地是分着各家的,可打麦场一般都是几户、十几户地共用着。这块打麦场,原是从解放后的互助组,到人民公社的生产队,再到今天各村民小组里,它都是着打麦场。地分了,麦场共用着。麦场上的草屋倒塌了,庄里人脱坯兑瓦又盖了这两间场房屋。没有别的用,就是农忙了,轮着在场上打麦时,庄人累了在那屋里歇一歇,睡一睡。农闲了,就在那屋里放些农具啥儿的。

  到现在,它就是叔和玲玲的新家了。

  把几块板架在里边一间的窗户下,在外边一间起了灶,东西一归整,该放哪儿的把它放哪儿,不该放哪儿的就不往哪儿放。墙上钉了钉子挂筷篓,锅边支起一块木板摆盆碗,这里就和家是一样了。

  他们也就有了家。

  有家也就有家了。几天前我叔往那屋里拿锅提碗时,还有些偷偷摸摸的样。然在几天后,因着再小心也挡不了人知道,也就索性不管不顾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破罐破摔了。柴米油盐都大着胆儿往着那儿拿,碰到了问的人,把话说得和镜子一样明亮着。

  有人问:“丁亮,把家里东西往哪提?”

  他就立下来:“我没提你们家的东西吧?”

  人家被噎了,想一会:“你这人,我是为你好。”

  他就说:“为我好?来——让我把我的热病传给你,你把你没病的身子换给我。”

  人家就又说:“你这人。”

  他又说:“我咋了?”

  人家说:“你走吧。”

  他偏就立在那:“我立到你们家里了?你凭啥让我走?”

  他不走,人家就走了。不敢再问他和玲玲的事情了。可人家走了,没有回着自己家,而是去了丁小明的家。转眼间,丁小明没有走出来,丁小明的娘从家里出来了,直奔庄西的麦场屋,脸上挂着青,头发有些乱,手里拿了一根三尺长的棍,胳膊粗的棍,在庄街上顺手捡来的gān柴棍,武武地,风旋着朝着庄西走,身后跟来了十几个看热闹的媳妇和娃孩。

  到了庄西麦场上,她立在麦场正中间,破口大骂到:“夏玲玲——你这两腿里能开进汽车的破鞋给我滚出来。”

  玲玲没出来,我叔从屋里出来了。他立在小明娘的面前几米处,把手插进裤兜里,一只脚靠些前,一只脚靠些后,身子半斜地朝着后边仰,脸上挂着赖人的笑,轻轻淡淡说:

  “婶,要骂你骂我,要打你打我,是我勾引了玲玲的,她要回娘家是我把拖到这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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