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叔说:“没事儿。”
玲玲说:“你把衣服脱下来。”
叔笑着,赖赖的笑:“没事儿。”
玲玲大了声:“没事你脱下让我看看嘛。”
叔就脱掉了。玲玲也便看见叔的腰上边,一圈儿,绕着皮带的一圈儿,全都长满了疥疮痘。红的痘疮儿,发着亮,像疮痘里含了一包要喷出来的血。因为皮带磨那疮痘儿,叔就不再纪那皮带了,用一根宽的布绳穿在裤子上。前些日,在麦场屋里住着时,他总是用布衫盖着那布绳,到现在,那布绳在裤前垂挂着,他就像了前几辈的庄稼人,几辈前的庄稼人,裤带总在裤前垂挂着。
望着叔腰上一红一片的疮痘儿,玲玲眼上有了泪,泪着却笑了。笑着说:
“这下好了,咱俩一块犯热病,前几天我总怕我热病一犯死了去,你又和婷婷住到一块儿。”
叔的脸上也跟着有了笑:“嗨,没敢对你说,是我热病先犯的,换腰带那一天,我想老天爷,让玲玲的热病快犯吧,千万别我有一天死掉了,让她还好好地活在平原上。”
叔笑着,赖赖的笑。
玲玲就在他身上轻轻拧一把。
叔把姜汤碗放到chuáng头上:“这半月我睡觉没有碰过你,你没觉出我的热病重了吗?”
玲玲笑着摇了头。接下来,两个人说了很多的话。
玲玲说:“这下好,刚搬回家咱俩一块犯病了。”
我叔说:“要死一块儿死。”
玲玲说:“还是让我死到你的前边好,这样你就可以把我葬一下,千万给我买几套好衣裳。千万别给我穿寿衣,给我买件裙子穿。买两件,一件大红的,我自小爱穿大红的;再买一件素色的,一红一素让我换着穿。”
我叔说:“我再给你买双红皮鞋,高跟的,东京市的姑娘都爱穿那鞋。”
玲玲想了想,想了好一会,忽然脸上的轻松没有了,仔仔细细地望着叔的脸。
“算了吧,还是你先死的好,你活着我对你有些不放心。”
叔便想了想:“你先死我真的能好好安葬你。葬了你,我死了,我爹、我哥他们可以好好安葬我。可等我先死以后你再死,他们要不好好葬你呢?”
玲玲眼里有了泪:
“话是这样说,可你活着我就是不放心。”
“有啥不放心?”
“也没啥不放心。”
说了一会儿,啧怪一会儿,最后玲玲说:“那就咱俩一块儿死。”
叔却说:“才不呢,我死了你能多活一天是一天。你死了我能多活一天是一天。”
玲玲说:“你才不是想让我能多活一天是一天,是你想能多活一天是一天。”
叔说他没有那意思。玲玲说你就是那意思。两个人半是儿戏半是吵着时,叔一转身撞掉了chuáng头的姜汤碗,劈啪一下那碗碎在了chuáng下边。
不吵了。
都看着。知道碎了药碗不是好预兆,说明人命没有几天了,吃药已是多余了。也就彼此默默地看,让那屋里没声息。闷热在那屋里像是蒸着的笼,两个人身上的汗,都如豆子样。人已经很瘦了,都很瘦,玲玲原来鼓着的胸,叔总是喜爱的胸,现在已经塌下去,像胸前堆着两小堆儿瘦huáng的肉。润着的脸,原先有疮痘也显红润的脸,现在有些铁青了,黑锈huáng锈的青。眼窝深得能放进两个jī蛋样,颧骨高得如两根挑着两块素布的木头儿。那样子,她已经少了很多人的样。已经没有人样了。头发也枯了,几天不梳头,锈在枕头上,像是一蓬枯gān的蒿草长在枕头上。我叔呢,饭还是一样地吃,却是不知吃到了哪,方脸成了刀条脸,眼里白多黑少了,没有先前有光了。撞碎了碗,他盯了好久满地的碗片说:
“玲玲呀,你要不信我让你先死是为了你,我现在就死在你面前给你看。”
玲玲问:“你咋死?。”
我叔说:“我上吊。”
“那你就吊吧。”玲玲就从chuáng上坐起来,用手梳了几下头,脸上平静静地说:“反正你我都活不了几天啦,你去找来一根绳,只要你让我看着你把头钻进圈子里,我就把头钻进另一个圈子里,然后咱俩一块把脚下的板凳踢到一边去。不能活着在一块,咱俩要死在一块儿。”
叔就又盯着玲玲的脸。
玲玲说:“你去找绳呀。”
叔不动。
玲玲就又说:“去找呀,有根麻绳就在chuáng下边。”
叔像被bī到墙角了,闭着嘴,不说话,盯着玲玲看一会,果真去chuáng下找来一根绳,站到条凳上,把那根绳子在房梁上绕出两个能钻进头的活扣儿,然后就站到那凳上,扭头看玲玲。看着夏玲玲,像要和玲玲一比高低样,一比勇武样,目光暖暖的,还有些挑逗她的味。可他没想到,玲玲平常温,在男女的事上野,在死的事上也还有些烈。她看他把绳圈系好了,拿眼瞅着她,她就不慌不忙下了chuáng,洗了一把脸,还用梳子认真梳了几下头,出屋关了院落门,回来就站到凳子上,看着叔说到:
“要是咱俩一道死,我这辈子就算没有白白和你睡到一张chuáng上了。”
还不到午时候,半晌里,日头还悬在东半天,火一样的日光从窗口照到他们的chuáng上面。chuáng上的被子玲玲已经叠好了,屋里的桌椅、衣服也都搬回来摆得整齐着。放得整齐着。连原来挂在界墙门上的布窗子,玲玲也洗得不一样的gān净着。这已经是了玲玲的家,这家里的一切都和宋婷婷没有瓜葛了。婷婷睡过的chuáng,玲玲把那褥子换到了一边去,重又换上了她和我叔铺过的。铃铃用过的箱,她用水擦了好几遍,擦得没有婷婷的味道了。婷婷用过的碗,她收起来当了jī食的碗。现在,这家是了他们的,死了也没啥可憾了。该摆整齐的也都整齐着,该放到院里的也都从屋里拿到了院里去,如原来摆在门后的锨,挂在墙上的锄,玲玲都把它们靠在、挂在了院里房檐下。屋子里,左看右看都没啥儿可以收拾了,像四壁修好的一座墓,没有啥儿可以再修再整了。玲玲在屋里朝着四处看了看,最后又拿起放在脸盆上湿的毛巾擦了一把脸,就不慌不忙登上我叔摆好的凳,用手抓住了那绕好上吊的绳圈儿,最后把目光搁到了叔的脸上去。到了这时候,人没有退路了,也没有活路了,就不能不往那绳圈去钻了。叔用双手扒着那绳圈儿,绳套儿,玲玲也用手扒着绳套儿。她拿眼看着叔,bī着叔,只等着叔把头一伸,她也就把头伸进去。事情已经被挤到死角了,被bī到死角了,只能死着了,可我叔这时脸上却又挂了笑,坏的笑,赖赖的笑,笑着说:
“多活一天是一天,要死你去死,我得活着呢。”
叔从凳上下来了,坐在chuáng上望着还抓了绳圈的玲玲说:“娘,你也下来吧,下来我真的像儿子一样侍候你。”
他就过去把玲玲从凳上抱下来。抱着她,将她放到chuáng上去,慢慢把她穿的衣服脱光后,看她原来白润的身子现在已经枯着了,成了过冬草的色,脸上漫满着凄楚和忧怨,有泪从那眼角掉下来。玲玲说:“咱俩真的上吊吧?”我叔说:“才不呢,多活一天是一天。”说:“活着多好呀,有饭吃,有房住,饥了可以去灶房烙油馍,渴了可以喝一碗白糖水。寂了可以到庄街上和人说说话。想你了,我能摸你的脸,亲你的嘴,着急了还能和你做那男女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