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庄梦_阎连科【完结】(5)

2019-03-10  作者|标签:阎连科

  “丁老师,你是去上边开会了?”

  我爷望着他:“香林啊——你瘦成这样啦?”

  他就说:“不瘦啊,一顿能吃两个馍……上边说这病能治吗?”

  我爷想一会:

  “能——人家说新药马上就到了。新药一到,打上一针就好了。”

  他的脸上有了润色儿:

  “新药啥时候到?”

  “不过多久就到啦。”

  “不过多久是多久?”

  “不过多久就是没有多少天。”

  “到底多少天?”

  我爷说:“过些日子我再到上边问一问。”

  说完话,我爷就走了。

  我爷沿着胡同往前走,胡同两边各家各户的门框上,家家户户都贴着白对联,新的和旧的,白得刺眼睛,走过去,像穿过一条堆满雪的白胡同。他就沿着胡同走,看见有户未出五符的同胞弟家的大门上,家里不到三十岁的儿子有了热病死掉了,那大门上的白门联就写着了“人走屋空三秋戏,灯灭日落熬夕阳。”还有一家李姓的人,死了新娶不久的儿媳妇,那儿媳妇的热病是从她娘家带来的,并又染给了她的男人了,生了娃儿又染娃儿了,为了他儿孙的热病能好转,那门联上就写了“月落星稀一家黑,但愿来日光明照。”还有下一家的门,那门上除了两条白色的门联纸,纸上却是没有墨的字。爷不明白贴了白门联,却又不写字,就过去看了看,摸了摸,才发现那白门联下竟还有两层白门联。就知道他家热病只少死过三个人,贴那白联已经贴怕了,贴烦了,也就索性只贴门联不写墨字了。

  爷就在那门前呆立着,听见马香林从他的后追来喊着说:

  “丁老师,新药快到了,庆贺庆贺吧,你组织大伙都到学校让我给大伙唱唱坠子吧。我唱得好听呢――现在庄人们都在家快要憋死啦。”

  爷就扭头望着他。

  马香林又往前边走了几步说:“学校是唱坠子的好地方,你招呼一声就行了,当年丁庄卖血就是你招呼了一声就都去卖了。都卖给你家老大丁辉了。那时候他采血一个药棉能在三个人的胳膊上擦九遍……现在啥都不说了,擦九遍我也每次都是卖给他。全都卖给他。卖给他――到现在在街上碰到他,他也懒得和我说句话……现在啥都不说了,事都过去了,我只要你把庄人们招呼到学校里,让我给庄人们唱上几场书。”

  说:“丁老师,啥都不说了,我就想唱上几场豫坠子。让我唱着坠子等那新药吧,不然心里憋得慌,怕不唱就等不到新药下来我就下世了。”

  说完后,马香林就站在我爷面前几步远,满脸都是饿了乞吃、渴了讨喝的光。我爷望着他,把目光从他的肩头翻过去,看见他的身后还站着几个人,是庄里有了热病的李三仁、赵秀芹和赵德全,脸上、眼里也都是要问啥儿的光。

  爷知道他们都是要问那新药的事,就大着嗓门说:

  “新药立马就到了。香林啊——你想啥时候唱?”

  马香林脸上立刻挂了亮红色:

  “今夜儿要来不及了我明夜儿唱,庄人们要爱听了我天天唱。”

  和马香林们分了手,爷就答应着朝了我家走去了。

  我家住在庄南的新街上。

  新街到底是新街。新街是丁庄富裕后新规设的一条街。你家有钱了,要盖新房了,那你家就从庄里搬到新街上,依着政府的规设盖成两层楼。一亩地,上端是楼房,三面是围墙,楼房全都贴了白磁砖,围墙全是红机砖。磁砖一年四季都散着白味儿,机砖一年四季都散着红味儿。味儿一合碰,就成了红红白白、带着金色的硫磺味儿了。

  一条街上都是新砖新瓦的硫磺味。

  一年四季都是新砖新瓦的硫磺味。

  一世界都是新砖新瓦的硫磺味。

  我家就竖在这硫磺的味道里。硫磺的味道日日夜夜碰鼻子,撞耳朵,扎眼睛,可它招人心。庄里很多人家都生活在这硫磺的味道里。很多人家都想生活在这硫磺的味道里,所以都卖血。

  所以都有热病了。

  新街上统共住着二十几户人,二十几户人家的主人当年都是血头儿。血头儿挣钱多,所以就在新街盖了房。就都住在新街了。就有新街了。我爹当年是最早的血头儿,后来是最大的血头儿。是血王。所以我家住在新街的最中央,不是两层楼,而是三层楼。政府的规设是每家只能盖成两层楼,可我家却盖成了三层楼。

  别的人家盖三层政府是要出面gān涉的,可我家盖三层时没人管。

  房也不是一开始就盖成三层的。它是别人家里都住着草房和土坯瓦房时,爹就盖纯砖纯瓦了。

  别人盖纯砖纯瓦时,爹就扒掉纯砖纯瓦盖成两层楼房了。别人要盖两层楼房时,他就又加一层成了三层了。别人要加一层或直接盖成三层时,政府就出面gān涉了,说县里的样板庄都是二层楼,不是三层楼。

  我家是三层。三层比二层高一层。

  在我们家的院落里,和那楼房不般不配的是那洋楼院里有猪窝和jī窝,楼檐下还有鸽子窝。盖楼时,爹是完全瞄着东京的洋楼样式盖下的,楼屋的地上铺了粉白、淡红的大磁砖,院落地上铺了一米一个方格的水泥地。把千百年来露天厕所用的蹲坑改成了屋里的坐器儿,可我爹、我娘坐着那器儿,坐死也拉不出来屎,只好又在楼后的露天地里挖了蹲坑儿。

  楼屋的洗漱间里有一台洗衣机,可我娘就爱端着洗衣盆儿到那院里用手洗。

  这样儿,那坐器儿就成摆设了。

  洗衣机也成摆设了。

  有冰箱,冰箱也成摆设了。

  饭屋、饭桌都成摆设了。

  我爷到我家里时,一家人正关着大门在院里吃夜饭。白蒸馍,大米汤,粉丝萝卜炖白菜。白菜叶上漂的辣椒红得和撕碎的年画样。爹娘们坐在小凳上,院中央摆了一张小桌子,一家人围着小桌吃夜饭,我爷敲了门。我妹开门后,娘就给我爷端上了汤,摆下了凳,可正要吃饭时,我爷拿着筷子直盯盯地看着爹,像冷冷看着一个不相识的人。

  我爹也冷着看我爷,像看一个不相识的人。

  到末了,我爹说:“爹,你吃呀。”

  我爷说:“老大,我想来想去得给你说件事。”

  我爹说:“不用说,你吃吧。”

  我爷说:“不说我吃不下,夜里也睡不着。”

  我爹把手里的碗放在了饭桌上,把筷子放到碗上边,瞟了我爷一眼道:“你说吧。”

  我爷说:“我今儿去上边开了一个会。”

  “是不是说热病就是艾滋病?艾滋病是这世上的新绝症?”我爹说:“爹,吃饭吧,这些你不说我也知道了。庄里三分之二的人都知道。只有那些得了热病的人不知道。得了热病的知道他们也装着不知道。”然后,我爹又瞟了一眼爷,一脸的冷漠和不屑,像学生瞟着老师手里拿的他早就会做的卷子样。末了后,爹就端起碗,拿起筷,自管自地吃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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