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舅,您是一九四四年在瑞士过世的。”他说道,“那时日本的败局已经显而易见。所以如果舅舅的国籍是那个时候变的,那就不可能是轴心国,肯定是同盟国。而且只有可能是美国、英国、法国和比利时这几个国家,总不可能是苏联吧。而且这国籍是在外jiāo官野上显一郎去世之后不久获得的。”
野上显一郎丢下烟蒂,把手插进了口袋,直面凌空直下的狂风。
“舅舅,您不是自说自话逃到同盟国去的,因为外务省公布了您的死讯。这说明您的行动,日本政府是知道的,而且外务省的高层肯定知情。也就是说,舅舅的死并非您的私事,而是和日本当时的国家命运息息相关……”
“小亮,别说了,都是些陈年旧事了。”
“不,我还没说完。我只是一介医生,不懂政治,也不懂什么国际情势。只是想到舅舅的行动和外务省的公告,我就得出了一个结论。”
“哦?什么结论?”
“这只是我的主观臆測。我猜想舅舅是为日本作出了牺牲。”
“没那么夸张,我没那么伟大,也没有那个实力。”
“舅舅,您对自己的评价暂且不论。”亮一继续说道,“总之,对当时的日本来说,必须有一个驻外外jiāo官‘死亡’才行。《波茨坦宣言》是一九四五年七月签署的。也就是说您死后不到一年,宣言就公布了。宣言的草稿肯定早就开始准备……”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野上显一郎显得有些焦躁,“我把你叫来这儿,不是为了让你做些无谓的猜測。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我还活着而巳。我就站在你面前,你只要承认这一点就够了。刚才我已经说过了,让我们只谈现在吧,不要回头。”
“可是……”
“够了。够了……我已经开始急躁。你要是再问下去,我也许会发怒的。”
亮一欲言又止。
一群飞鸟从东公园整齐的松树林上飞过。
“对不起,我刚才说的话太过分了。”
野上显一郎这才回过神来,赶忙道了个歉。
“小亮,我们就此别过吧。”
“不,舅舅,我还没说完。”
“我不想听。”
“您不想听我也要说。舅舅,您成了当时日本的牺牲品。我想说的并不是造成这种局面的原因,而是把您bī上这条绝路的日本,为什么不敞开胸怀迎接您归来呢?日本就这么把您抹杀了,还装做一无所知的样子……当时的高官,有些已经作为战犯处决了,但有些人在战后再次回到了政治舞台,还有的作为领导人招摇过市。他们不可能不知道舅舅您的存在。他们明知道有野上显一郎这么个牺牲品,可还是对您不闻不问!”芦村亮一激动地说道。
“他们也没办法。”野上显一郎情不自禁地说道,可说完他就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不,我的话是建立在你的前提上说的。即使你的假设属实,当时的大日本帝国也已经公布了我的死讯,报上也报道了。我可不是军人,是正儿八经的帝国外jiāo官。事到如今,他们也没法说当时的消息是假的啊。”
“不,没什么办不到的。他们有什么理由让您一直‘死着’呢!”
“哼……这种多愁善感只是廉价的感情。我已经说得很明确了,我已经不可能回到过去了。”
“舅舅您张口闭口就是这句话,您真是个唯心主义者!还是讲您觉得这件事公开之后,会对日本的某些人不利?如果您真是担心这个,还请您不要多虑了。日本战败多年,什么秩序都变了,一介外jiāo官活着回来了又有什么关系!”
“嗯……你的话合情合理,不过,你刚才说‘日本战败’了是吧?可是……”他停顿了片刻,“如果有个外jiāo官促成了日本的战败呢?那可是叛国贼啊。”
显一郎说到这儿便没有再说下去,仿佛断弦之琴不再发声。
“舅舅……”
“够了。别再说了。”显一郎转过身来,与亮一面对面,“时间过得真快。你难得出来开一趟学术会,却被我给糟蹋了,真是对不起。”
“学术会什么的我根本不在乎。”
“不,学问还是要好好做的,况且gān站在这儿也是于事无补。”
野上显一郎跨出两三步。
“小亮,那我就告辞了。”
“舅舅!”
亮一追了上来,表情都扭曲了。
“多保重。容我再多啰嗦一句……久美子就拜托你了。孝子也不年轻了,麻烦你多多照应。”
“我再也见不到您了吗?”
“应该是吧。本想让你帮我给节子带个好,不过你恐怕很难说出口吧。我的心意,就请你压在心底吧。”
“您就不能……就不能找个地方见见孝子舅母和久美子吗?不让她们注意到就行了啊!我会想办法的!”
“谢谢……如果我改变了心意,也许会给你写信的。不过,目前我并没有这个打算。”
野上显一郎举起手,阻止亮一继续跟来。
“我还是一个人回去的好。你就留在这儿吧。”
这句话的含义,亮一很快便领悟。送别时再也没有比站在原地目送离别者远去的背影更好的了。
野上显一郎的背影,沿着石阶从铜像所在的台地缓缓向下走去。远处是草坪、松树林与无数飘浮着的云朵。
略微有些驼背的背影,没有回过一次头。走下石阶之后,他迈着散步一样的步伐,一点一点消失在了亮一的视线之中。
21
芦村亮一在福冈开完了学术会,回到了东京的家中。
“这么着急打电话啊?”当晚,节子见到亮一的举动,有点惊讶。
亮一一回家,立刻给孝子打了个电话。而且那时他连衣服都没有来得及换。以前他出差回来的时候也会给舅母打个电话报平安,但像今天这样急切地打电话还是头一次。
“请问是舅母吗?”亮一对着听筒说道,“我刚从福冈回来,我不在的时候节子承蒙您照顾了。”
节子没听清电话那头的回答。孝子好像说了句“辛苦了”。
“您近来可好?”亮一特意问道。
这么问很是奇怪,就像问候一个久未谋面的人一样。更奇怪的是,亮一的语气并不随便,反而相当认真。
“这样啊……那久美子呢?”
节子在他身后喃喃道:“真讨厌……”
她还以为丈夫在开玩笑。
“对了。”丈夫听完对方的回答,握着听筒,回头对节子说道,“明天晚上你有空吗?”
“怎么了?”节子惊讶地回答。
“我想把她们叫来,大家一起吃个饭。好久没去过T酒店了,那里的西餐厅很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