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宓说:“呀,许先生,今天星期日,图书室不开门的。阅览室要下午开呢。”许彦成举手拍拍脑门子说:“忘了今天星期日!我说怎么还不开门!可是,我不是要借书。”他看着姚宓诧怪说:“你怎么来了呢?你值班儿?”姚宓说了她的任务。许彦成吐一口气说:“那么,对不起,让我进来躲一躲,我糟糕了。”原来许彦成应付不了他妈妈的时候就撒谎,撒完谎他又忘了。他在国外的时候,每一、二星期会接到伯父母的信,里面总夹着他妈妈一纸信。伯母每次解释说,同样的信还有几张,因字大纸厚,内容相同,只寄一纸。信上翻来覆去只是一句话:“汝父仅汝一子,汝不能无后也。”然后急切问:“新妇有朵未?”(他妈妈看不起白话文,也从不承认自己会写错别字。“孕”字总写成“朵”字。)彦成知道伯父事忙,伯母多病,他免得妈妈常常烦絮,gān脆回信说:“新妇已有朵”。过些时他妈妈又连连来信询问生了儿子还是女儿。他就回信说:生了儿子。他从未想到该把这些谎话告诉丽琳,也记不清自己生了多少孩子。他妈妈却连孩子的生日都记得,总共三个,都是男的。彦成回国,先独自去看望伯父母和母亲。他母亲问起三个孩子,彦成推说都在丽琳身边,没来天津。他撒完谎就忘了。直到丽琳要看看女儿,才想起无中生有的三个儿子。他觉得这种谎活是无聊,只告诉丽琳他撒了谎,阻止丽琳去看女儿,并未说明缘由。彦成打算稳住老太太仍在天津定居,每月尽多给她家用钱。
丽琳的姑母为侄女儿运送了一批家具,最近偶逢许老太太,便告诉说,彦成夫妇已布置好新居。老太太立即带了孙女赶到北京来。彦成夫妇得到伯母打的电报,亲自到车站去接。老太太问起三个孙子,彦成说,都托出去了。丽琳一心在女儿身上,也没追究三个孙子是谁。她为小丽寄回一套套漂亮的洋娃娃式衣服,老太太嫌穿来不方便,又显然是女装,都原封藏着,这次带来还给丽琳。小丽那副不男不女的怪打扮,是象征“招弟”的。丽琳瞧她前半面像小尼姑,后半面像小和尚,又气又笑,又觉丢脸,管住她不让出门。老太太直念叨着三个孙子,星期六不接回家,星期天总该接呀。彦成事到临头,才向丽琳招供出他那三个儿子来。他这会儿算是出来接儿子的。
彦成跟着姚宓进书室,一面讲他的糟糕事。姚宓先还忍住不笑,可是她实在忍不住了,跨进她父亲的藏书室,打开窗于,竟不客气地两手抱住肚子大笑起来。
在这一刹那间,彦成仿佛眼前拨开了一层翳,也仿佛笼罩着姚宓的一重迷雾忽然消散,他看清了姚宓。她凭借朴素沉静,装出一副老成持重的样儿,其实是小女孩子谨谨慎慎地学做大人,怕人注意,怕人触犯,怕人识破她只是个娇嫩的女孩子。彦成常觉得没看清她,原来她是躲藏在自己幻出来的迷雾里,这样来保护自己的。料想她是稚年粹遭家庭的变故,一下子失去依傍,挑起养家奉母的担子,少不得学做大人。彦成觉得满怀怜惜和同情,看着她孩子气的笑容,自己也笑起来。
姚宓忍住笑说:“许先生,你可以说,孩子都在外国,没带回来,不结了吗?”彦成承认自己没脑子,只图眼前。他实在是不惯撒谎的。他说:“我也没知道儿子已经生了三个。一个还容易,只说死了。两个一起死吧,该是传染病。三个呢!分别死的?还是一起死的呢?没法儿谋杀呀。反正随丽琳怎么说吧,她会对付妈妈。”他长叹一声:“我心里烦得很。让我帮你gāngān活儿,暂时不去想它。”姚宓讲了自己可能调工作。只是还不知事情成不成,也不知自己够不够格。
彦成大为高兴,把他的三个儿子都忘了,连声说:“王正真好!该说,新社会真好!不埋没人!”他接下一本正经告诉姚宓:“你放心,你比人家留学得硕士的qiáng多了,怎会不够格!”他帮姚宓登记书,出主意说:“外文书凡是你有用的都自己留下,其余不用的一一登记书目,咱们分分类,记个数就行。”姚宓也是这个意思,两人说着就gān。英文书她早就留下了大部分,彦成帮她把法文书也挑出来,一面还向她介绍什么书易读,什么书难懂。彦成把姚宓需要的书从架上抽出,姚宓一叠叠堆在地下。其他的分类点数。两人勤勤紧紧地gān活,直到姚宓觉得肚子饿了,一看表上已是十一点半。她问许先生饿不饿,要不要跟她家去吃饭。彦成在书堆里坐下说,先歇一会儿吧。两人对面坐下。
彦成说:“你妈妈看见我这种儿子,准生气。”“不,我妈妈准喜欢你。”姚宓说完觉得不好意思,幸亏彦成并没在意。他把自己家的情况告诉姚宓,又说他的伯母待他怎么好。
他们歇了一会儿,彦成说,不管怎么样,他得回家去了,说着自己先站起来,一面伸手去拉姚宓。姚宓随他拉起来,她笑说:“假如你不便回家,到我家来吃饭。”彦成笑说:“我得回家看看我那群儿子去了。姚宓同志……”“叫我姚宓。”“好,姚宓,我得回家去了。”姚宓因为藏书室冷,身上穿得很厚,看许彦成穿得单薄,担心说:“这个窗口没风,外边可在刮风了,许先生,你冷不冷?”许彦成说:“gān了活儿暖得很,乘身上还没凉,我先走吧。”他说声“再见”,匆匆离去。
姚宓回家,姜敏和善保都走了。姚太太对女儿说:“你调工作的事,王正准是和傅今谈妥了,傅今已经和别人说起,所以姜敏也知道了。”姚宓说:“姜敏,她听了点儿风声就来居功。她就是这一套:当面奉承,背后挖苦,上面拍马,下面挤人。她专拍傅今的马屁,也拍江滔滔,也拍施妮娜,也拍余楠,也拍”标准美人“;许彦成她拍不上,”标准美人“顶世故,不知道吃不吃她的。”接着她讲了许彦成的“三个儿子”和不男不女的女儿,姚太太乐得直笑。
第十章宛英虽然早看破了余楠,也并不指望女儿孝顺她,可是免不了还要为他们生气;而且她对两个儿子太痴心,把希望都寄在他们身上,余楠来北京后,两兄弟只回家了一次,从此杳无音信。宛英胃痛那天是星期六。她特意做了好多菜,预先写信告诉儿子,家里已经安顿下来了,她为他们兄弟布置了一间卧房,星期六是她的四十岁生日,她叫两兄弟回家吃一顿妈妈的寿面,住一宵再回校。他们没有回音。中午已吃过面,宛英左等右等,到晚上直不死心,还为他们留着菜。
余照早不在耐烦说:“妈妈,你就是死脑筋,没法儿进步。该学学爸爸,面对现实,接受新事物呀!做什么好菜!还不是”糖衣pào弹“!”她的语言表示她的思想近期内忽然大有进步了。
余楠附和说:“现在的大学生不但学习业务,还学习政治呢。你别扯他们的后腿。我叫你做两个菜给隔壁傅家送,睦睦邻,你就是个听!”“他们又不认识我。”“啊呀,做了邻居,面也得送两碗!你亲自送去,不就认识了?”宛英说:“现在还行这一套吗?我是怕闹笑话。”余楠使劲“咳”了一声说:“你睁眼瞧瞧,现在哪个”贤内助“只管管油盐酱醋的!傅今是当权的副社长,恰好又是紧邻。礼多人个怪。就算人家不领情,你反正是个家庭妇女,笑话也不怕呀。”他说完就到丁宝桂家去吃晚饭了。丁宝桂是他新jiāo的酒友。经常来往,借此打听些社里的新闻和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