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丽琳那天临睡,有意无意地对彦成说:“你那位姚小姐可真是够奢侈的,织锦缎面的灰背袄,罩在制服下面家常穿。”彦成一时上有好几句话要冲口而出。一是抗议姚小姐不是他的。二是要问问她几时看见了姚小姐制服下面的锦缎袄。三是姚小姐从前的衣服想必讲究,现有的衣服为什么不穿呢?四是守旧衣不做新衣,也不算奢侈。可是他忍住没有开口。他好像是没有听见,又好像是不感兴趣,只心中转念:“丽琳准是又到办公室去了。去gān吗?去侦察!不然为什么不说?”丽琳低声自言自语:“毛衣都不会打。”彦成又有话要冲口而出。他想说:“她早上有早课,晚上有晚课,白天要上班,哪来工夫打毛衣!”可是他仍然没做声,只是听了丽琳的末一句话,坐实了他的猜想:丽畔确是又到办公室去过。
丽琳也不多说了。彦成难道没听见她说话吗?他分明是不肯和她谈论姚宓。他和姚宓中间有点儿共同的什么,而她却是外人。
第三章范凡承认自己对知识分子认识不深,不知应该怎么对待,所以这方面他完全依赖傅今了。傅今觉得评比知识分子不是易事,他们互有短长。就拿外文组的几位专家来说吧。论资历,余楠是反动政客的笔杆子,杂牌大学毕业。在美国留学不到两年,回国也是在杂牌大学教书。他补jiāo的那份履历上填的是美国某校毕业,没说有学位。许彦成虽然也没有洋学位,却是国内名牌大学毕业的,傅今熟知他学生时期的才名。他曾在英国伦敦大学进修,伦敦大学是谁都知道的呀。而且他和美国学者、英国学者同出过书。回国后,他母校曾敦请他回校当教授。年纪虽轻,资格可不弱。杜丽琳呢,有两个响当当的洋学位呢。她家客厅里不挂着两张镶镜框的英文证书吗!一张学士证书,一张硕士证书,上面都有照片,可谓货真价实。夫妇俩都曾留学多年。至于朱千里,他是伪大学的教授,留学的年份更长,不知是法国什么大学的博士。博士当然比硕士又高,伪大学也不比杂牌大学差,他回国已当了多年教授。究竟谁高谁下,也许该看他们的“政治”了。那么,许彦成杜丽琳是投奔光明回来的,当然该数第一。可是论表现。谁比得过余楠呢?也数他最“靠拢”。最糟的是朱千里,觉悟不高,尽说怪话,说话着三不着两。他爱人压根儿没有文化,是家庭妇女。傅今听了外文组开会的汇报,觉得朱千里要他爱人当小组长的话很可能是挖苦施妮娜,因为妮娜在外国并没有学历,不过跟着从前的丈夫出国当太太罢了。好在“同等学历”的说法,不是他傅今提出来的。妮娜确也有她的才gān。至于滔滔,她是女作家,以她的才华,在现当代组自有地位,只因为她是自己的爱人,他还有意压低了她的级别呢。反正目前且让大家发展专长,对他们注意平衡就是了。不过话又说回来,求得平衡,不是容易。这天傅今听过汇报,请来几个平日“靠拢”的人在自己家里随便谈谈,摸摸群众的底。
姜敏义愤填膺地说:“朱先生太不应该了!”她忽又咽住,鼓着嘴,气呼呼地,像小孩儿受了委屈。
傅今说:“随便讲呀。”余楠说:“我同意姜敏同志的看法。”姜敏垂着睫毛,瞄了他一眼,好像是壮了胆。她赌气似的说:“我觉得他是存心找碴儿。不能人人都是法国文学专家呀!波德莱尔的《恶之花》,不能要求人人都读过呀!把《恶之花》说成小说,也没什么相gān,反正是腐朽的嘛!”妮娜装作不介意,笑问:“我说了那是小说吗?我好像没说啊!”余楠忙说:“没有,我没听说。”善保说:“您把朱先生计划上的两个人并成了一个。”妮娜不认帐,反问:“是吗?我准是说急了。”余楠说:“我记得你有一句话说得顶俏皮。朱千里自称戏剧专家,你就指出巴尔扎克的小说是《人间喜剧》。”可是余楠这下马屁也拍在痛疮上了。妮娜没想到《人间喜剧》倒是小说,只好假装故意说了俏皮话,一笑不答。
善保很老实地又补上一句:“该是布朗悌姐妹吧?滔滔同志只说了一个姐。”余楠说:“也对呀,咱们要的是姐,没要妹。”没人接口,大家静默了一会儿。
傅今说:“常识性的错误,得尽量避免。妮娜,你应当仔细对照各人原定的计划,写下底稿。拿不稳的先请教专家。”妮娜说:“我有稿子,只是没有照念。讲的时候也许脱落了字句。”滔滔咕嘟着嘴说:“我是照着念的,可是稿子上的字不清楚。”妮娜说:“我们苏联组的人力太薄弱了。”余楠好像经过一番深思熟虑,沉着地说:“依我看,苏联组虽然还没有独立,目前,单为了在我们组里起领导作用,任务就不轻。将来小组jiāo出来的成果,只能是半成品,也许不过是一堆杂乱的资料,得她们两位加工重写,再jiāo傅今同志总其成。这份工作太庞大些。”他叹了一声说:“可惜我不通俄语。不然,我倒是出了名的快手。以前我一个人主办一个刊物,缺什么稿子,我一气化三清,用几个笔名全部包了!要多少字,有多少字!”妮娜说:“余先生到我们组里来帮一手吧。姜敏,你也可以来。”姜敏说:“我正要学俄语呢,善保也想学。”余楠不服老,忙说:“我也想呀!”姜敏说,大学里正在开办俄语速成班,她有朋友在大学里当助教,她可以弄到教材。她说,他们还可以请妮娜同志当老师呢。
妮娜忙笑着摆手说:“你问我高深的倒好讲,初级的我可不会教。不信,问傅今同志吧。比如请大学教师去教小学一年的语文:”羊“、”大羊“、”小羊“、”大羊跑“、”小羊跑“,一个字两个字就是一堂课,大学教授也不能对付呀!初学再加速成,那就更是专门的学问了。不过,不要紧,我爱人也进过俄语速成班,他懂。”姜敏自愿担任班长,负责弄教材,议定每天在余家学习,有问题请妮娜的爱人来指导。他们越谈越认真,只傅今默不作声。因为他已经请余楠当了图书室主任,觉得不能太倒向一边。况且许杜夫妇究竟是他邀请来的。
过一天,他和范凡商谈之后,特到许彦成家访问,听取意见。傅今向许彦成杜丽琳委婉解释:四个小组里,杜丽琳的小组不是重点;两夫妇如果各踞一重点,力量太偏重,或许会导致旁人不满。许杜夫妇都表示赞成。傅今义亲自去拜访了朱千里,看见他住处偏远简陋,很过意不去,说以后得为他们调整。朱千里生活很简朴,倒并不计较房子。傅今亲来看望慰问,足见重视和关怀。他受宠若惊,一下子变得绵羊一般驯顺。傅今说,四个小组是并重的,巴尔扎克非但不输莎士比亚,还更有现实意义。朱千里很慡气地说,他没有意见,一切听从领导的安排。
原先的四个小组依然如旧,四个助手却略有更动。余楠还是要善保做助手,傅今不知他是相中了女婿,只以为他拘谨,不要女助手,当然一口答应,他对善保说:“你是培养的对象,该知难而进,不能畏难退缩。”善保很想跟许彦成,可是他只好乖乖地服从。罗厚已向范凡反映:朱太太是有名的醋罐子,家里来了女客,朱先生得罚跪,还保不定吃耳光。如果叫姚宓做朱先生的助手,准引起家庭风波。范凡告诉了傅今。他们认为罗厚的态度不错。他不计较自己是研究院毕业生,服服帖帖当学徒,只为顾全大局,愿和姚宓对换导师,当然完全同意,傅今拜访朱千里的时候,就顺带说起,让罗厚做他的助手,因为朱先生住得远,组里有什么通知,或是朱先生要借书还书,有个小伙子为他跑跑腿,比较方便。朱千里也很乐意,事情就这么安排停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