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丽琳在家。如今年轻人天天开会,外文组的办公室里没人坐班了,余楠自己也不上班了。丽琳每天下午也不再到办公室去,她和彦成暂且除去前些时候的隔阂,常一同捉摸当前的形势,讨论各自的认识。
余楠来访,丽琳礼貌周全让坐奉茶,和悦地问好,余楠问起许彦成,丽琳只含糊说他出去借书了。余楠怀疑丽琳掩遮着什么,可是问到大学里的三反,她很坦率地告诉余楠,叫“洗澡”。每个人都得洗澡,叫做“人人过关”。至于怎么洗,她也说不好,只知道职位高的,校长院长之类,洗“大盆”,职位低的洗“小盆”,不大不小的洗“中盆”。全体大会是最大的“大盆”。人多就是水多,就是“澡盆”大。一般教授,只要洗个“小盆澡”,在本系洗。她好像并不焦心。
余楠告辞时谢了又谢,说如果知道什么新的情况,大家通通气。丽琳不加思考,一口答应。
彦成这时候照例在姚家。不过这是他末了一次和姚太太同听音乐。姚太太说:“彦成,现在搞运动呢。你得小心,别到处串门儿,看人家说你”摸底“,或是进行什么”攻守同盟“。”这大概是姚宓透露的警告吧?他心虚地问:“人家知道我常到这儿来吗?”“总会有人知道。”“那我就得等运动完了再来看伯母了,是不是?”姚太太点头。
彦成没趣。坐了一会儿就起身说:“伯母,好好保重。”姚太太说:“你好好学习。”彦成快快辞出,默默回家。他没敢把姚太太的话告诉丽琳。不过,他听丽琳讲了余楠要求通通气,忙说:“别理他,咱们不能私下勾结。”丽琳说:“咱们又没做贼,又没犯罪。”彦成说:“反正听指示吧。该怎么着,明天动员报告,领导会教给咱们。”丽琳瞧他闷闷地钻入他的“狗窝”,觉得他简直像挨了打的狗,夹着尾巴似的。
第二章范凡做了一个十分诚挚的动员报告。大致说:“新中国把旧社会过来的知识分子一个大包袱全包了,取他们的专长,不计较他们的缺点,指望他们认真改造自我,发挥一技之长,为人民做出贡献。可是,大家且看看一两年的成绩吧。大概每个人都会感到内心惭愧的。质量不高,数量不多,错误却不少。这都是因为旧社会遗留下来的封建思想和资产阶级思想使我们背负着沉重的包袱,束缚了我们的生产力,以致不能充分发挥作用,为当前的需要努力。大家只是散乱地各在原地踏步。我们一定要抛掉我们背负的包袱,轻装前进。”“要抛掉包袱,最好是解开看看,究竟里面是什么宝贝,还是什么肮脏东西。有些同志的旧思想、旧意识,根深蒂固,并不像身上背一个包袱,放下就能扔掉,而是皮肤上陈年积累的泥垢,不用水着实擦洗,不会脱掉;或者竟是肉上的烂疮,或者是暗藏着尾巴,如果不动手术,烂疮挖不掉,尾巴也脱不下来。我们第一得不怕丑,把肮脏的、见不得人的部分bào露出来;第二得不怕痛,把这些部分擦洗gān净,或挖掉以至割掉。”“这是完全必要的。可是要做到这一点,首先得本人自觉自愿。改造自我,是个人对社会的负责,旁人不能qiáng加于他。本人有觉悟,有要求,群众才能从旁帮助。如果他不自觉、不自愿,捂着自己的烂疮,那么,旁人尽管闻到他的臭味儿,也无法为他治疗。所以每个人首先得端正态度。态度端正了,旁人才能帮他擦洗垢污,切除或挖掉腐烂肮脏或见不得人的部分。”他接下讲了些端正态度的步骤。他组织几位老知识分子到城里城外的几所大学去听些典型报告,让他们照照镜子,看看榜样。然后开些座谈会jiāo流心声。然后自愿报名,请求帮助和启发。
动员大会是在大会议室举行的。满座的年轻人都神情严肃,一张张脸上漠无表情,显然已经端正态度,站稳立场。丁宝桂觉得他们都变了样儿:认识的都不认识了,和气的都不和气了。朱千里本来和大家不熟,只觉得他们严冷可怕。就连平日和年轻人相熟的许彦成,也觉得自己忽然站到群众的对方面去了。他们几个“旧社会过来的知识分子”觉得范凡的话句句是针对他们说的。这虽然不能表明他们知罪,至少可见那些话全都正确。他们还未及考虑自己是否问心有愧,至少都已觉得芒刺在背。
大会散场,丁宝桂不敢再和朱千里胡说乱道,怕他没头没脑地捅出什么话来。朱千里也有了戒心,对谁都提防几分。余楠更留心不和他们接近。他们这一伙旧社会过来的资产阶级知识分子驯服地按照安排,连日出去旁听典型报告。不仅听本人的自我检讨,也听群众对这些检讨提出来的意见。意见都很尖锐,“帮助”大而肯定少。还时时听到群欢逢到检讨者“顽抗”而发出愤怒的吼声。这仿佛威胁着他们自己,使他们胆战心惊。
丁宝桂私下对老伴儿感叹说:“我现在明白了。一个人越丑越美,越臭越香。像我们这种人,有什么可检讨的呢。人越是作恶多端,越是不要脸,检讨起来才有话可说,说起来也有声有色,越显得觉悟高,检讨深刻。不过,也有个难题。你要是打点儿偏手,群众会说你不老实,狡猾,很不够。你要是一口气说尽了,群众再挤你,你添不出货了,怎么办呢?”朱千里觉得革命群众比自己的老婆更难对付。他私赚了稿费,十次里八次总能瞒过。革命群众却像千只眼,什么都看得见。不过,守在他身边的老婆都能对付,革命群众谅必也能对付。兵来将挡,水来上掩,走着瞧吧。
余楠听了几个典型报告,十分震动,那么反动的思想,他们竟敢承认,当然是不得不承认了。他余楠可以把自己bào露到什么程度呢?他该怎么招供呢?
许彦成和杜丽琳认真学习,一面听报告,一面做笔记。每听完一个报告,先在笔记上写下自己的批语,如老实不老实,深刻不深刻等等。不过他们认为诚恳深刻的,群众总说不老实,狡猾。下一次再听这人重作检讨,总证实他确实不够坦白,的确隐瞒了什么。两人回家讨论,不免心服群众水平高,果然是眼睛雪亮。好在群众眼睛雪亮,可以信任他们。夫妇俩互相安慰说:“反正咱们老老实实把包袱底儿都抖搂出来就完了。”他们听了好些检讨和批判,范凡就召集他们开一个jiāo流心得的座谈会。除了他们几个“老知识分子”,旁听的寥寥无几。
余楠第一个发言,说他看到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丑恶,震撼了灵魂。他从没有正视过自己,不知道自己有多臭多脏。他愿意在群众的帮助下,洗个gān净澡,脱胎换骨。
丁宝桂因为到会的人不多,而且不是什么检讨会,只是jiāo流心得,所以很自在。他改不了老脾气,只注意人家字眼儿上的毛病,脱口说:“哎,洗个澡哪会脱胎换骨呀!——我是说,咱们该实事求是。”朱千里打圆场说:“这不过是比喻,不能死在句下。洗澡是个比喻,脱胎换骨也是比喻。只是比在一起,比混了。我但愿洗个澡就能脱胎换骨呢!”余楠生气说:“我建议大家严肃些!咱们这时候还有心情开玩笑说这些无原则的话吗?”杜丽琳忙插口表白自己和余楠有同样的感受,要求洗心革面,重新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