胜利前夕,姚謇心脏病猝发,倒下就没气了。姚太太是女洋学生的老前辈,弹得一手好钢琴。他们夫妇婚姻美满,只是结婚后足足十五年才生得一个宝贝女儿。姚太太怀孕期间血压陡高,女儿是剖腹生的,虽然母女平安,姚太太的血压始终没有下降。姚謇突然去世,姚太太闻讯立即风瘫痪了,那是一九四五年夏至前夕的事。他们的女儿姚宓生日小,还不足二十岁,在大学二年级上学,正当第二学期将要大考的时候。她由帐房把她家住房作抵押,筹了一笔款子,把母亲送入德国医院抢救,同时为父亲办了丧事。
姚太太从医院出来,虽然知觉已经回复,却半身不遂,口眼歪斜,神识也不像原先灵敏了。大家认为留得性命,已是大幸,最好也只是个长病人了。姚太太北京没有什么亲人,有个庶出的妹妹嫁在天津,家境并不宽裕,和姚家很少来往。姚宓的未婚夫大学毕业,正等出国深造。他主张把病人托付给天津的姨妈照管,姚宓和他结了婚一同出国。可是姚宓不但唾弃这个办法,连未婚夫也唾弃了。她自作主张,重价宴请了几位有名的中医大夫,牛huáng、犀角、珠粉等昂贵药物不惜工本,还请了最有名的针灸师、按摩师内外兼施,同时诊治。也真是皇天不负苦心人,姚太太神识复元,口眼也差不多正常了,而且渐渐能一瘸一拐下地行走。可是她们家的四合院连小小的花园终究卖掉了,帐房已经辞走,家里的佣人也先后散去。母女搬进专修社后面的一处空屋去居住。姚宓还在原先的大学里,不当大学生而当了图书馆的一名小职员,薪水补贴家用,雇街坊上一位大娘早来晚归照看病人。好在大院东侧有旁门,出入方便。
这时抗日战争已经胜利,马任之却一去无踪。专修生已走了一个。社长去世后并无人代理,“专修社”若有若无。王正照旧带领着一两个专修生工作,并派遣他们到各处图书馆和书店去“借书”、“查书”或“买书”。丁宝桂等几位老先生还照常来闲坐聊天,不过车马费不是按月送了。
北京解放后,马任之立即出现了。不仅出现,还出头露面,当了社长。不过这个社不仅仅专修国学了,社里人员研究中外古今的文学,许多是专象家和有名的学者。
马任之久闻余楠的大名,井知道他和丁宝桂是先后同学,据丁先生说,这余楠是个神童,没上高中就考取大学,大学毕业就出国留学。马任之对这种天才不大了解,不过听说他没有逃跑,还留在上海。他出于“统战”的原则,不拘一格收罗人材,就托丁宝桂写信邀请。余楠究竟什么时候写了回信,也许王正记得清楚,反正马任之在并不追究,丁宝桂自认健忘,还心虚抱歉呢。
“那时候社里人才济济。海外归来投奔光明的许彦成和杜丽琳夫妇是英国和美国留学的。在法国居住多年的朱千里是法国文学专家。副社长傅今是俄罗斯文学专家。他的新夫人江滔滔是女作家,著有长篇小说《奔流的心》,不久就要脱稿,还有许多解放区来的文艺gān部,还有转业军人,还有大学毕业分配到社里来研究文学的男女毕业生。专修社的人员已经从七八人增至七八十人。
不出半年,专修社的房屋也修葺一新,整片厂房都收来改为研究室和宿舍。马任之夫妇搬出大院,迁入分配给他们的新居。姚太太母女的新居没地方安放这一屋子书,姚宓只拿走了她有用的一小部分。姚宓已调到文学研究社,专管图书。
“北平国学专修社”的招牌已经卸下,因为全不合用了。社名暂称“文学研究社”,不挂牌,因为还未确定名称。
第四章旧国学专修社的办公室已布置成一间很漂亮的会议室。一九四九年十月中间,文学研究社就在这间会议室举行了成立大会。
大院里停放着一辆辆小汽车,贵宾陆续到会,最后到了一辆最大最新的车,首长都到了,正待正式开会。
余楠打算早些到场,可是他却是到会最迟的一个。他特地做了一套蓝布制服,穿上了左照右照,总觉得不顺眼。恰好他女儿从外边赶回来,看见了大惊小怪说:“唷,爸爸,你活像猪八戒变的huáng胖和尚了!”余楠的说:“和尚穿制服吗?”宛英说,她熨的新西装挂在衣架上呢,领带也熨了。
余楠发狠说,这套西装太新,他不想穿西装,尤其不要新熨的。
余楠的女儿单名一个“照”字。她已经进了本市的中学,走读。这时她出了门忙又赶回来的。她解释说:“我刚出去,看见”标准美人“去开会。她穿的是西装。不识货的看着很朴素,藏蓝的裙子,白色长袖的上衣,披一件毛茸茸的灰色短毛衣,那衣料和剪裁可讲究,可漂亮呢!我忙着回来看看爸爸怎么打扮。”她说完没头没脑地急忙走了。
“标准美人”是回国投奔光明的许彦成夫人杜丽琳,据说她原是什么大学的校花,绰号“标准美人”。她是余楠目前最倾慕的人。
余楠听了“huáng胖和尚”之称很不乐意。经女儿这么一说,越觉得这套制服不合适。他来不及追问许彦成是否穿西装,忙着换了一套半旧的西服,不及选择合适的领带,匆匆系上一条就赶到会场,只见会场已经人满,各占一席,正待坐下。
中间一条长桌是几张长桌拼成的,铺着白桌布,上面放着热水瓶,茶杯茶碟和烟灰缸。沿墙四面排着一大圈椅子,都坐满了人。长桌四面都坐满了。面南的一排显然是贵宾、领导和首长的位子,还有空座。余楠惶急中看见傅今在这一排的尽头向他招手,把自己的位子让给他,自己坐在最尽头的空椅上,余楠不及推让,感激不尽地随着大众坐下。他看见丁宝桂就在近旁,坐在长桌侧面。下首就是许彦成。他还是平常装束,西装的裤子,对襟的短袄,不中不西,随随便便。“标准美人”披着“嘉宝式”的长发坐在长桌的那一侧面,和许彦成遥遥相对。
社长马任之站起来宣布开会。全室肃然。余楠觉得对面沿墙许多人的目光都she着他,浑身不自在,生怕自己坐错了位子。他伸头看看他这一排上还有什么熟人,只见那位法国文学专家朱千里坐在面南席上那一尽头,也穿着西装。他才放下心来——不仅放了心,也打落了长期怀在肚里的一个鬼胎。看来马任之并没有着破他捣鬼,当初很豪慡地欢迎他,并不是敷衍,而确是把他看作头面人物的。他舒了一口气,一面听社长讲话,一面观看四周的同事。
长桌对面多半是中年的文艺gān部,都穿制服。他认识办公室主任范凡,中国现代文学理论专家huáng土。年轻人都坐在沿墙椅上,不过他对面的那位女同志年纪不轻了,好像从未见过。她身材高大,也穿西装,紧紧地裹着一身灰蓝色的套服。她两指夹着一支香烟,悠然吐着烟雾。烟雾里只见她那张脸像俊俏的河马。俊,因为嘴巴比例上较河马的小,可是嘴形和鼻子眼睛都像河马,尤其眼睛,而这双眼睛又像林黛玉那样“似嗔非嗔”。也许因为她身躯大,旁边那位女同志侧着身子,好像是挤坐在她的怀抱里。余楠认识这一位是女作家江滔滔,傅今的新夫人,余楠的紧邻。她穿一件蓝底绿花的假丝绒旗袍,涂了两颊火huáng胭脂。她确是坐在河马夫人的怀抱里,不是挤的。余楠忽然明白了,河马夫人准是他闻名已久的施妮娜,“南下工作”刚回来。她曾和前文大同在苏联,认识傅今。听说江滔滔是她的密友,傅今的婚事是她一手促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