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布置新家,彦成听她使唤着收拾整理,十分卖力。可是他只把这个家看作丽琳的家。他要求丽琳给他一间“狗窝”——他个人的窝。他从社里借来些家具和一个铺板,自己用锯子刨子制成一只木板小chuáng,chuáng底下是带格子的架子,藏他最心爱的音乐片。丽琳原想把这间厢房留给四年个见的女儿小丽。她忙着要接她回家团聚。自从许老太太硬把这孩子从杜家接走,三年来没见过这孩子的照相。彦成对这个从未见面的孩子却毫无兴趣。他回国后一人去看了一趟伯父母和老太太,却不让丽琳去。理由是他对老太太撒了谎,说丽琳不在天津。为什么撒谎他也不说,只承认自己撒了谎。问他小丽怎样,他一句也答不上,因为小丽不肯叫他,也不理他;他觉得孩子长得像她奶奶,脾气都像。丽琳直在盘算,如有必要,得把老太太一起接来。彦成只叫她“慢慢再说”。
以前他和丽琳只是一起游玩,断断续续地度蜜月。现在一起生活了,丽琳感到他们之间好像夹着个硬硬的核;彦成的心是包在核里的仁,她摸不着,贴不住。以前,也许因为是蜜月吧,彦成从没使她“吃醋”。现在呢——也许是她多心,可是她心上总不舒服。
彦成天天跑图书室,有时带几个年轻同事来家,不坐客厅却挤在他那“狗窝”里,还放唱片。丽琳嫌他们闹,彦成就不回家而和他们在外边打球下棋。没有外客,他好像就没有说话的人了。
他从图书室回来,先是向丽琳惊讶“那管书的人”找书神速。后来又钦佩“那管书的人”好像什么书都看过,后来又惋惜“那管书的人”只不过中学毕业,家境不好,没读完大学。他惊诧说:“可是她不但英文好,还懂法文。图书室里的借书规则,都是她写的,工楷的毛笔字,非常秀丽。”有一天,彦成发现了大事似的告诉丽琳:“那管书的人你知道是谁?她就是姚小姐!”丽琳也听说过姚小姐,不禁好奇地问:“怎么样儿的一个人?美吧?”“美?”彦成想了半天。“她天天穿一套灰布制服,像个三十岁的人——不是人老,是样子老;看着也满顺眼的,不过我没细看。”丽琳相信彦成说的是真话,可是她为了要看看姚小姐,乘彦成要到图书室去还一本到期的书,就跟着同去。这是她第一次到图书室。姚宓和她的助手郁好文同管图书出纳,姚宓抽空还在编目。丽琳看见两个穿灰布制服的,胖的一个大约是郁好文,她正在给人找书,看见又有人来,就叫了一声“姚宓”。另一个苗条的就站起来,到柜台边接过许彦成归还的书,为他办还书手续。丽琳偷眼看这姚宓,她长得十分匀称,五官端正,只是穿了这种灰色而没有式样的衣服,的确看老。姚宓见了丽琳,就一本正经地发给她一个小本子请她填写。她说:“这是借书证,您还没领吧?”她说完就回到后面去编目了,对他们夫妇好像毫无兴趣,只是例行公事。
丽琳放了心,回家路上说:“gān吗穿那么难看的衣服呀!其实人还长得顶不错的。”她随就把姚宓撇开了。
研究社的成立大会上,丽琳看见彦成眼睛直看着她背后,又和不知谁打招呼似的眼睛里一亮,一笑。她当时没好意思回头,回家问彦成跟谁打招呼。彦成老实说,没跟谁打招呼。
“我看见你对谁笑笑。”“我没笑呀。”彦成很认真地说。
“我看见你眼睛里笑一笑。”彦成死心眼儿说:“眼睛里怎么笑呀?得脸上笑了眼睛才笑呢。不信,你给我笑一个。”丽琳相信彦成不是撒谎。彦成从不对她撒谎,只对他妈妈撒谎,撒了谎总向丽琳招认自己撒谎。可是,这回彦成看完姚宓的记录,眼睛里对她一笑,和研究社成立会那天的表情正是一样。
吃饭的时候,她试探着说:“姚小姐真耐看;图书室那个旮旯儿里光线暗,看不清。”彦成很有兴趣地问:“怎么耐看?”“问你呀!你不是直在看她吗?”彦成惶恐道:“是吗?”他想了一想说:“我大概是看了,因为——因为我觉得好像从来没看见过她。”“你过不了三天两天就上图书室,还没看够?”“我只能分清一个是郁好文,一个是姚宓。我总好像没看清过她似的。”“没看清她那么美!看了还想看看。”丽琳酸溜溜他说。
“美吗?我没想过。”彦成讲的是老实话。可是他仔细一想,觉得丽琳说得不错。姚宓的脸色不惹眼,可是相貌的确耐看,看了想再看看。她身材比丽琳的小一圈而柔软;眼神很静,像清湛的潭水;眉毛清秀,额角的软发像小儿的胎发;嘴角和下颌很美很甜。她皮肤是浅米色,非常细腻。他惭愧他说:“丽琳,下次你发现我看人,你提醒我。多不好意思呀。我成了小孩子了。”丽琳心上虽然还是不大舒服,却原谅了彦成。
饭后她说:“彦成,你的工作计划拟好了吗?借我看看好不好?”彦成说,拟好了没写下来,可是计划得各定各的,不能照抄,他建议和丽琳同到图书室去找些资料,先看看书再说。
图书室里不少人出出进进,丽琳想他们大概都是为了拟定工作计划而去查找资料的。他们跑到借书的柜台前,看见施妮娜也在那儿站着。江滔滔在卡片柜前开着抽屉乱翻。施妮娜把手里的卡片敲着柜台,大声咕哝说:“规则规则!究竟是图书为研究服务,还是研究为图书服务呀?”郁好文不理。她刚拿了另一人填好的书卡,转身到书架前去找书。姚宓坐在靠后一点的桌子打字编目。她过来接了许彦成归还的一叠书,找出原书的卡片一一插在书后。
施妮娜发话道:“哎,我可等了好半天了!”姚宓问:“书号填上了吗?”妮娜生气说:“找不到书号,怎么填?”姚宓说:“没有书号,就是没有书。”“怎么会没有呢!我自己来找,又不让!”妮娜理直气壮。
姚宓接过她没填书号的卡片,念道:《红与黑》,巴尔扎克著。“她对许彦成一闪眼相看了一下。彦成想笑。
姚宓说:“《红与黑》有,不过作者不是巴尔扎克,行不行?”妮娜使劲说:“就是要巴尔扎克!”姚宓说:“巴尔扎克的《红与黑》,没有。”妮娜说:“你怎么知道没有呢?这边书架上没有,那个书库里该有啊?”“那个书库”就指姚宓的藏书室。
姚宓说:“那是私人藏书室。”“既然借公家的房子藏书,为什么不向群众开放呢?”姚宓的眼睛亮了一亮,好像雷雨之夕,雷声未响,电光先照透了乌云。可是她只静静的说:“那间房,还没有捐献给公家,因为藏着许多书呢。里面有孤本,有善本,都没有编目,有的还没有登记。外文书都是原文的,没有中文译本,也都没有登记,所以不能外借,也不开放。”她在彦成的借书证上注销了他归还的书,坐下继续编目。
彦成看施妮娜gān瞪着眼无话可答,就打圆场说:“妮娜同志,你要什么书,我帮你找书号。”妮娜气呼呼地对遥望着她的江滔滔一挥手说:“走!”她对彦成夫妇qiáng笑说:“算了!不借了!”她等着江滔滔过来,并肩一同走出图书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