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辈人经验深,看看神色,看看行动,就能衡量出一个人的武功处于何等层次,不必比武。尚师不和别人一块练功夫,自己成就自己,我没见过他推手。比武是很慎重的事,连人都没看仔细,就伸手让人搭,薛颠不是这样的潦草人。这位拳家和尚师、薛颠没有比过武,我身在尚薛二师门中,当年的jiāo游也广,在北京天津都长住,六十多年来从未听说有此事。况且那些文字说是在尚师家、国术馆这两个群杂环境中比的武,武行中的闲话走得快,如真有此事,我总会听到。他们三人也没论过辈份,形意门规矩大,民国社会上废除跪拜礼,但形意门一直是见了长辈要磕头,说话要带称呼,如果真论了辈份,以尚薛二师的为人,平时说话会带上,也一定会对我有要求。而尚薛二师提到这拳家时,是称呼其本名。
尚师一生不富裕,但他是形意门的成就者,年龄又居长,所以后起之秀见了他都要喊声"老爷子"。薛颠乡音重略显土气,一接触觉得像个教书先生,又很文气,但在武学上他有自信,别人很难得到他的认可。据我了解,他没搞过迷信活动, 当年天津的形意门觉得他是个可以和尚师争胜负的人。
我们李存义派系的形意拳不太注重拜岳飞,只在拜师时拜达摩,算是有了祖师,平时也不拜。形意门收徒的大规矩是一、如果作了官,就不能在武林中活动了,以免有仗势欺人之嫌;二、不能搞迷信,因为我们有祖师。练形意的人不迷信,成名人物、高地位的人有自己的尊贵,这类下作事情是作不出的。
虽然他死后背负着"拳霸"的恶誉,但活着时,一直享有盛名,如果有败绩发生,定会轰动全国。别人可以在天津发展,是薛颠能容人,不可将此视为击败薛颠的证据。在天津的武术家多了,难道他们全都打败了薛颠,才能呆在天津?这是不了解老辈人的人品。
那些文字贬损了尚薛二师。我讲的都是当年的武林规矩、常识,我是个不成器的弟子,没能成就,但作徒弟的,起码知道师傅的程度,内行人也自有看法。
我年轻时在天津,对于这位拳家的弟子没有接触,但多少知道他们的一些言辞,他们当年也没这个说法。我那时叫李车兀(yue),仲轩是我的字,建国后登记户口再后来的身份证,都用的是李仲轩,怕本名较偏,别人不好念,也免去了年轻时习武的经历。李车兀--天津武术界的老人总会有几个知道这名字,所以我也倚老卖老一下,为我的师傅们作个见证。
二十六、薛颠的牛象猿象
形意拳还有秘诀,叫"肩在手前,手在脑后",不好懂。这个不好懂的,先讲个好懂的手,我年轻时有外号叫"穷大手",说我没钱也争大,花钱不计后果。练武的人特别容易这样,因为jiāo朋友时好面子,这是玩笑话。自修象形术,要懂得两个词,一个是"不着相",一个是"入了象"。
不着相,无踪无影的才能打着人,显架子显功夫,就被人打了。"移形换影"不单是比武时的身法变化,还可以引申到练法里来。从练武的时候就不能着相,给个龙形,这是基本。练武打这个形,要打得它生出变化来,打得神龙见首不见尾。多练,不是简单重复,不是次数多,而是内容多。要把形打花了,打散了。一个形里生出许多东西来,这才叫多练。能多练自然有趣味,苦练不对,抽鸦片最苦,但抽时最上瘾,练拳觉得苦,便是人了歧途。没有兴趣不上功,身子催着你练,身子不动脑子还动着--这是形意的练法。比武靠即兴发挥,练武也要即兴发挥。
男人天生好名利美色,说男人最高兴的时候是"dòng房花烛夜,金榜提名时",但练拳也能练得人最高兴。旧时代讲门子(依附官商),有门子就飞huáng腾达,没门子你就忍着吧。因为有个不一般的高兴,能看淡那些常人高兴的东西,所以旁人说:"你们练形意的有歪理。"形意比武发力时,只在碰到对手身上的瞬间,手才握紧。同样的道理,只在打倒敌人的一瞬间,才露真形--这是五行拳的用法,只用一点,一点即可。大部分时间是存而不用,神经上有储备就行了。《西游记》里的妖jīng,关键时候才显原形,真身只在刹那。
练了拳,一天到晚身上显着架子,这是妖气十足。唐维禄怎么瞅怎么是个老农民,只在与人jiāo手时两眼才来光,见着了唐师的神采,也就被他打倒了。在如何显真形这一点上,人和人就分出了巧拙。刹那显真身,是形意拳的大巧,古拳谱云:"拳打三节不现形,现形不为能。"--不恰当地现了形,是大外行。指望摆出劈崩钻pào横的架子赢人,是指望不上的。不能蛮gān,否则一下就被人借了劲。为人处事也要这样,练了武就藏着,藏不住就会得罪人,一得罪就一大片,藏还得深藏,关键时候露一手就行了。形意拳是留给笃实用功、心地纯正的君子的。比武的关键,就是看对手给什么好处。人家送来的,不是自己预想的,就乱了,这是功夫未到。功夫好的人,打人跟预定的似的。定法不是法,要见招使招、见势打势,但只会拆对方的招,还不行,要拆了对方的神。先要相人,将来把脑子"化"了,对方一动你就知道,这叫"人了象"。
河北有个庙州,在四月十五号,尚师在那里显了神奇。他平时就是心里总迷着拳,他一闪念,催起了身子,一下窜出去一丈多远,老辈人评说:"尚云祥人了象,脑子化了。"
两qiáng相遇勇者胜,两勇相遇智者胜,斗拳就是斗脑子。薛颠说:"形意,以意打人为妙。"化脑子--这是形意的歪理。比武不能硬挺,要借上人家的招使上人家的力,"支使"两字是要诀。练拳练到一定时候,就想练了,不练身上起急。练着练着,很舒服地痛了,说明长劲了,筋骨起了变化。再往后,得病一场,身体很健康,但就是觉得病了,哪哪都不对劲。得适应一阵子,能自己把自己调理过来,就走上了康庄大道。如此循环往复,适应一次就长一次功夫,长了就管用,与人jiāo手,鬼催着似的就把人打了。打人跟闹鬼一样,你说形意有没有歪理?
练拳不能太用劲,要用脑子调。太紧了人受不了,你以为下了功,只要练就肯定好,不一定,练反了就糟了。形意拳哪一拳都健身,反过来哪一拳都伤身,越练越松快,就对了,练着乏味痛苦,就要赶快变招。否则劲太紧了,能把人练傻了,这是真事,不是比喻。练拳就是练脑子,师父留一手,徒弟们就成傻瓜了。
尚师对徒弟好,唐师说:"尚云祥无偏向,会多少,教多少,不留后手。"张鸿庆名声不大,人也不起眼,但功夫硬,随他习武时,因为没有拜师,所以他总说:"我这是给唐师傅捧捧场。"教我时没假话,可惜不深讲。
没立下师徒名份,应酬话就多。所以学形意一定得先拜师,老辈人很爱惜自己的名誉,是我的徒弟,得能代表我才行。秦琼和罗成相互教,最后秦琼留了个撒手锏,罗成留了个回马枪。而师父教徒弟,留不住东西,也不敢留,因为练武差一点就有毛病。徒弟不如师傅,不是师傅不教,只是徒弟没练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