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长安乃至天下郡国的人做好准备全心全意地接受这位新皇帝的时候,长安城里又突然闹嚷起来。六月底的一天,在长安西市,几十辆牛车拉来了一大批衣冠楚楚的囚犯,总共有两百多人,看他们的身材和面色,都不像是惯于握刀持戟的盗贼,更不像终年劳作的黔首。等到监斩官宣读皇太后诏书,大家才知道这伙人都是新皇帝的贴身侍从,从昌邑国带来的。因为他们没有尽到辅正新皇帝成为一个合格人君的责任,齐齐被判处弃市。诏书同时宣布,新皇帝即位二十七天以来,因为yín乱不法,不具备做一个人君的资格,也已经被皇太后下诏废黜。这条消息让饶是见多识广的长安人也挢舌不下,他们什么时候听说过皇帝能被人臣给废掉的?虽然名义上说,废黜皇帝的是皇太后,但那又有什么区别,和立谁为皇帝一样,幕后人肯定都是霍光。
围观在西市刑场的百姓要求这些死囚们说几句最后的遗言,为他们自己的大归壮壮行色。没想到这些死囚们都不约而同地大叫:“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很多人都知道这是一句道家的名言,当年齐国丞相召平被自己的部下魏勃骗去发兵的虎符,魏勃用虎符征召士卒,反而围住了丞相府,召平只好悔恨自杀,临死前就说了这么一句。大概新皇帝不听大将军的话,想先行除掉大将军,却被大将军发觉,先下手除掉了罢。如果不是这样的话,在这么个炎热的夏天,正是万物生长的繁荣季节,却要行杀伐之诛,这在大汉的法律中也是不寻常的。除了谋反大逆和不孝等少数几项罪名,大汉的朝廷杀人向来都没有这么急切。
被废黜的皇帝黯然西去的场景也让人同情,那个孩子看上去才十七八岁,怎么就敢和大将军对着gān呢?虽然天下郡国都接到了诏书,宣布了废帝一千一百二十七条罪状,而且这些罪状都是在他当皇帝的二十七天之内所gān,这意味着,他每天平均要gān四十二件。这个人gān坏事的才能也真让一般人难以企及。
毫无疑问,朝廷又得选拔一个新皇帝,哪一位诸侯王有这样的好运呢?
霍光也在沉思,他和车骑将军张安世等人商量了数日,仍然没有一点头绪。广陵王刘胥是武皇帝惟一在世的亲儿子了,但武皇帝当年就没有选中他,现在无疑更不能用。那么还有谁能用?这时霍光接到了他最信任的心腹邴吉的奏记文书,邴吉早已经升任光禄大夫给事中了,秩级为二千石,更重要的是入居内廷,可以随时向霍光提出建议。四月的时候,需要使者赴昌邑国征刘贺入长安为帝时,他和宗正刘德也是被霍光专门派遣去的,霍光向来对这位心腹的意见不敢忽视,这时他展开邴吉的奏记,只见上面写着:
将军事孝武皇帝,受襁褓之属,任天下之寄。孝昭皇帝早崩亡嗣,海内忧惧,欲亟闻嗣主,发丧之日以大谊立后,所立非其人,复以大谊废之,天下莫不服焉。方今社稷宗庙群生之命在将军之一举。窃伏听于众庶,察其所言,诸侯宗室在位列者,未有所闻于民间也。而遗诏所养武帝曾孙名病已在掖庭外家者,吉前使居郡邸时见其幼少,至今十八九矣,通经术,有美材,行安而节和。愿将军详大议,参以蓍guī,岂宜褒显,先使入侍,令天下昭然知之,然后决定大策,天下幸甚!
霍光心里一动,武皇帝的五个儿子中,卫太子刘据当年德行完备,深得天下百姓称颂,他的遇害,是最无辜的。始元四年,一贫民张延年冒充卫太子诣阙,曾经闹得长安汹汹扰动,自己那时还颇为紧张,竟至于发兵自卫。这至少证明了卫太子在百姓间的声名。如果这次立他的孙子为皇帝,大概符合上天报偿他的yīn德,同时自己也能得到天下百姓的欢心。再说一个平民出身的皇帝,还不得由着自己随便摆弄吗。刘贺,那个竖子仗着自己出身贵胄,自以为当上了皇帝就可以不听我的话,我岂能再犯这样的错误。想到这里,他马上下令请张安世和邴吉来府议事。
第二天,霍光亲自坐镇,招集丞相、御史大夫、九卿、侍中、博士等一gān官员,齐集未央宫前殿议事,商量选拔新皇帝的人选。众人知道霍光的行事风格,猜想他已经有定好的人选,否则不会招集他们议事,于是都不敢说话。霍光拿出邴吉的奏记让大家传阅。丞相杨敞和他的前任田千秋一样,是个好好先生,又是霍光一手提拔的,自然是举双手赞同。在座的其他大臣也纷纷表态,表示誓死认可大将军的意见。霍光点点了头,道,既然诸君都认同邴吉君的意见,那么我们就奏上东宫,看皇太后陛下的意思了。
一群人出了未央宫,沿着复道浩浩dàngdàng地到东面的长乐宫去,皇太后盛服珠襦接见了他们,假模假式地将那几片写着奏议的竹简看了几眼,马上提笔写了两个字:奏可。侍候在一旁的符节令立即屈身急趋上前,将竹简封好,放进匣子里,用丝带捆扎,捺上紫都封泥,最后在封泥上庄重地盖上“皇太后行玺”六个篆书大字。
这天正是七月的己未,邴吉和宗正刘德两个人作为使者,率领一大帮人,驰到城中的尚冠里,这是皇曾孙刘病已居住的闾里。
刘病已今年十八岁,已经不是当年在下杜县依附外家的那个骨骼未全的少年了。他前年结婚,妻子许平君是bào室啬夫许广汉的女儿。既然结婚,他也不再居住下杜,而是在许广汉一家的帮助下,在尚冠里买了一处第宅。当邴吉两个在驰往尚冠里的路途中时,刘病已正和岳父,还有几个三辅少年在热火朝天地玩着六博的游戏,谁输了就罚酒一杯,加一百钱。刘病已和岳父的手气和赌技都不佳,两个少年的身边倒是摆了不少筹码,显见得他们赢了很多。刘病已的妻子和岳母在一旁看得不快,岳母许妪更是不停地唠叨,叫他们别玩了,以免倾家dàng产。许广汉输红了眼,尖声尖气地叫骂,死老婆子还不给我闭嘴,唠叨个不停,搅得老子心情烦乱。许妪遭到呵斥,大是委屈,泣道,我真是命苦,嫁到你们家没多久,你就被割了势,成了废人,我一辈子守活寡不算,现在你还把家产输个jīng光,还怎么过日子。女儿也让他嫁了个赌鬼,什么事也gān不了,你说说看,这日子还怎么过啊。
许广汉大怒,一掌拍在案上,还不快给我滚,你这臭婆娘,死婆娘,不是你在旁边一个劲地唠叨,老子今天也不会这么背运。
刘病已见岳父母发火,也有点害怕,对岳父说,阿翁,我们今天就玩到这罢。许广汉道,别理这个疯婆子,我们继续。那两个少年见场中气氛不佳,也推脱道,算了算了,今天不玩了。结清账务,我们走路。
许广汉傻了眼。怎么结账?他们玩了一上午,运气真是背得不行,把家里的耕牛和仅有的十亩良田都输光了。他不甘心地说,再来再来,赢了就想走,天底下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那两个少年都是三辅的无赖,本来也不是好惹的。听许广汉这么说,其中一个少年便冷笑道,真要玩也不是不可以,但要结清了账再说。嘿嘿,我看你这许老阉也拿不出什么来赌了。
另外一个少年笑道,阿兄,说话别那么刻薄,给人家许翁一点面子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