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外人也很头疼,虽然各郡上计一般由太守丞亲自担任,但他根本不愿意去见那位严肃jīng细的御史大夫桑弘羊,他在长安的时候就深深感到这人对自己的鄙夷。每当有贵族宴会,盖主在筵前介绍丁外人时,很多官吏都离席行礼,以趁机表达他们对盖主的恭敬。但桑弘羊却连身子侧都不侧。后来他知道,桑弘羊自负才学,平时最讨厌的就是自己这种依附女人为生的男人。既然如此,自己何必又去长安丞相府碰这一鼻子灰呢?何况他现在有妸君为伴,早已乐不思蜀了。他现在要做的就是向婴齐解释一番,他感觉还是对婴齐摊开说好,免得时时看见婴齐就不自在。他也很了解婴齐,知道这样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婴君,你可能极为怨我,不过一则当时我以为君已经阵亡,二则君也没有和妸君正式成婚,妸君不需要遵从礼法。而我又非常爱她,我想婴君一定会理解这件事。如果婴君不信,尽可以自己亲口去问她,我绝无二言。丁外人说完,还微微叹了一口气,好像在感慨命运的变幻莫测。
婴齐见这个八百石的长吏对自己如此谦恭,心里霎时涌起一阵温暖,一种享受到了知遇之恩的温暖。也许他们是对的,妸君未必不爱我,只是以为我阵亡了,如果我是她,得知自己心爱的人死去,又能否禁得起别人的诱惑呢?我在谷中的时候,不是也曾对扶疏动过心吗?何况这位太守丞是如此俊俏的一个男子,自己在他面前只有自惭形秽。他的见闻也比自己广,官也比自己做得大,行止也比自己成熟,只是他是……他是盖主的男宠,但愿将来他能自立门户,永远待她好。我现在又何必去见她,虽然我曾经像渴盼冬日的太阳一样渴盼她的出现,但是既然已经如此,我又何必去打扰她。他只有这样回答,守丞君,齐从来没有怨恨过你,以前虽然有些不解,但后来也渐渐想通了,如果守丞君讨厌齐的出现,可以有很多方法,又何必跟齐费力解释呢?齐谨祝守丞君和她夫妻长保,永受胡福。他这样说着,想起了沈武当年在靳莫如的婚宴上祝贺的话,不知道沈武当年是什么心情,但绝对不会像自己这样罢,因为他有他的丽都,而我什么也没有。他这样想着,自己感觉眼眶又是一阵温热,似乎有泪水沁出了。
眼下他对着桑弘羊的诘问,脑中一下子转了千百个念头,赶忙道,臣出发时,守丞丁君正在卧病。而行期又紧,如果带病上道,恐怕会病势转危,如果推迟上道,则会误了期会的时间,违反了《上计律》,又有重谴。而碰巧臣在京兆时,也任过上计吏,因此这次就主动请缨,代替丁君来了。虽然当时丁君想抱病出发,但臣劝他,万一路上有不讳,亏缺先人遗体,不但于孝道有缺,而且必定耽误期会,奉职不谨,就是对朝廷不忠。那时大家只见丁君忠孝皆亏,又有谁能理解君一片苦心呢?臣一向愚鲁,不识大体,却也幸而说动了丁君,由臣摄行太守丞事。
桑弘羊心道,这竖子果然有点才能,这样一个问题,也能扯到忠孝大义上去,而且言辞恭谨,没有半点自我伐耀的意思,又让人反驳不得,真是个做文法吏的好材料。他平生最喜欢文法吏,所谓兼好儒术云云,完全是为了迎合皇帝的爱好,心底下其实最讨厌各地选拔遣送的儒生。他嗯了一声,道,簿书上说,贵郡去年人口三十九万三千二百三十三,今年人口为三十九万一千一百一十。一年之中人口不增反降,是何缘故?
婴齐道,今年安成侯张普造反,占据了钓圻仓,贼众食钓圻仓之粟,意图固守。但豫章久在太守召君的德惠之下,竟因此感动了深谷中的野人,他们从山中出来偷袭了钓圻仓,使郡兵得以最快速度击灭张普,但因这场战事,望蔡县境的百姓折损不少,臣不敢欺骗。
桑弘羊哦了一声,竟有此事,倒真不简单。我看簿书上又说“获流”九百六十人,今年东南诸郡皆未有灾荒,何以有流民?是豫章郡独有的吗?又我素闻豫章郡有杀女婴的习俗,现簿书上载,女子人口比去年增加上万,是不是虚报?倘或欺骗不实,将有严惩。
婴齐道,回大夫君,虽然豫章郡今年粟米丰收,不当有流民。但这次战事中出深谷帮助我们的野人,实际上是bào秦的遗民,因为bào秦的苛政,久不敢出谷,现在得知外面已经是大汉圣天子在位,才欣然出来,到县廷自占书名数,重新获得我大汉名籍。这完全是仰仗圣天子的洪福啊!至于豫章素来的重男习俗,也因太守召君的劝诫而多有收敛,因此女子人口增加较快,绝对不敢虚报。愿上奏皇上,下使者按验。
桑弘羊点头道,嗯,这次女子人口的增加数目,以贵豫章郡为第一,这是个不小的功劳。我大汉人口不足,天子常常忧虑,曾下诏道,女子年十六不嫁者五算。怎奈愚民不识大体,总是贱女重男,至于生女不举,径直溺毙,朝廷虽有明法,却惩不胜惩。他们岂知如果男女比例悬殊,不但有伤繁衍,而且男子娶不到妻子,也不会安于畎亩。他停顿了一下,看看简书,继续说道,据簿书统计,贵郡年七十以上者有三万多人,而受王杖者才一千一百人,比例太低,恐怕贵郡在尊敬高年长者这一项还做得不够好罢?
婴齐恭敬道,大夫君明察秋毫,的确如此。不过本郡自召府君到任之后,经常向百姓宣告景皇帝后三年的诏书,有不从令者严惩之。所以近年来,豫章少者都不敢对长者不敬。高年老人因此都赶诣县廷,说即便没有朝廷所授的鸠杖,也不担心受小吏、恶少年的欺侮,还纷纷到郡府,劝告召府君不要因为这件事上奏麻烦朝廷。所以本郡虽然受王杖者少,而没受王杖者和被授予王杖者,所得到的尊敬和待遇并没有两样。召府君为了不违逆长者之意,也就没有上奏朝廷,要求朝廷多给本郡老者赐予王杖了。
原来汉景帝后三年有一道诏书的内容是:“制诏御史:高年老长,人所尊敬也,其著令,年七十以上,非手杀伤人,毋告劾也。年八十以上,生日久乎?年六十以上毋子者,男为鳏,女为寡。贾市勿租,如山东复。朕甚哀怜耆老高年,赐王杖,上有鸠,使百姓望见之,比于节。吏民有敢詈骂殴rǔ者,当以大逆不道弃市,毋须时。”王杖是朝廷专门赐给天下郡国一些七十岁以上老年人的,杖首刻成鸠形。相传鸠是一种不会噎食的鸟,凡是获赐王杖的老人,可以行走皇帝车马才可以用的驰道,可以不jiāo租税,还可以随便出入县廷郡府,诘责长吏。如果有官吏和百姓对他们不恭敬,将处以死刑。朝廷很担心这个政策在下面郡县得不到施行,所以将这份诏书著为律令,收藏在未央宫兰台,隔几年就翻出来重新发布一次。每年郡国上计,也要求写明本郡老人数目和获得王杖者数目,作为考核标准,所以桑弘羊自然要问起这项了。他听得婴齐这样回答,暗想,这竖子真是巧舌如簧,这么无理的事也能说成有理,但要真正挑毛病却又实在没有理由。他迟疑了一下,道,很好,婴君请退罢。
这时桑弘羊身边那掾吏叫道,下一位,桂阳郡太守丞彭宣。
婴齐松了口气,那就是意味着豫章郡本年考核合格了,他赶紧叩头道,臣恭退。他回过头来,抬袖擦了擦汗,看见站在堂下的其他郡国上计吏无不对他投来羡慕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