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弘羊的女儿桑绯的确是个美貌的女子,她是桑弘羊在五十一岁那年生的。此前桑弘羊曾有过数个儿子,却总是未到成年便即夭亡。公卿们都私下议论,这桑弘羊仗着皇帝的信任,剥夺天下人的财产,离散人间骨肉,损耗yīn德,所以不应当有子嗣。元狩四年的夏天,长安大旱,太子太傅卜式甚至对武帝进谏说,桑弘羊让官吏天天在市场摆摊卖货,与百姓争利,恼怒了上天。只有烹了桑弘羊,天才会下雨。那时他真是悲痛莫名,他没想到自己一心为了国家的利用,竟遭到了儒生们和士大夫如此深的误解。那年他三十六岁,总以为自己这辈子真的不可能有后代了,没想到再过十年,新娶的妾就为他生了儿子桑迁,两年后又举一女,取名桑绯。现在儿子、女儿都已经长得这么大了,他早已把那些谣言视为迂腐可笑,觉得无论对天意人事,自己都是无愧于心的。他现在要做的就是,怎么样能在有生之年拜相封侯,从而让自己的儿子有个可靠的世袭爵位。至于女儿,则要为她挑个好女婿。而这次他真的把婴齐视为最可靠的人选。
在桑弘羊眼中,婴齐不但有着文法吏的才能,这是可以步步升迁的保证,连皇帝都称他为“良吏”,还有什么好怀疑的。更重要的是,这个人为人谦和自守,和自己的风格迥异。虽然桑弘羊知道自己的自负得罪了不少大臣,只是他改不了,他天性就是个喜欢直来直去的人,谁叫他有着旁人无法企及的才能呢?一把锥子脱出了囊橐是不可能不发出光芒的,至于这种光芒灼伤了谁的眼睛,那实在是他无法把握的事,但显然要因此付出代价,所以当了近六十年的官,他几次升上又突然降了下去,要是换了别人,当几次丞相都绰绰有余了。他知道自己已无可救药,而婴齐的性格却是自己的补充。他深信这个沉稳谦和的少年能让自己的家族得到很好的庇护。
他们俩在堂上对话的时候,桑绯正从堂后的帘子缝隙间向堂上看。当她看见父亲对面坐着的是个眉清目秀的少年时,心里一块石头才落了下来。前此她倒是颇为担心父亲所欣赏的那个男子的样貌不能让自己满意。虽然对一个从小见多识广的长安少女来说,样貌不是非常重要的,但想到将来终日要面对一个自己讨厌的人,那也不能不让人战栗。如果这样,她还不如接受侯史吴。
侯史吴也是桑弘羊一个比较欣赏的掾吏,当年桑弘羊为搜粟都尉的时
候,就任命他为都尉卒史,经常让他出入自己的宅第,一起商量公事,天色晚了就一起进食,不避内室。侯史吴也因此有幸得窥见桑绯的芳容,他一见之下,几惊桑绯为天人,从此在桑弘羊麾下办事尤其尽力,这自然是有非常之望。怎奈桑弘羊虽然欣赏他的才gān,但对他的性格却始终不大满意。在外人看来,侯史吴jīng于理财,行事执着,敢于坚持己见,颇有桑弘羊的风格。可是桑弘羊正好心里有这样的疑虑,最后gān脆找个借口,以升迁为表面恩惠,将侯史吴保举为安邑令,让他到河东郡去做官。侯史吴虽然以不得常见桑绯为遗憾,而终究以为这是暂时的,既然升为六百石,那就证明桑弘羊更加赏识他,哪里知道桑弘羊的这番委曲心思呢?他心中恋慕的桑绯永远不可能是他的啦!
此刻桑弘羊正面对婴齐,笑道,君回到豫章,尽快将事情办妥,再来京城。老夫的辟除文书随后送到。
婴齐只有唯唯表示感激。这时按照桑弘羊的安排,桑绯出来了。她手执漆盘,盘上放着扁形酒壶和圆形酒尊,冉冉步出堂来。
桑弘羊笑道,这是小女桑绯,今天听说老夫要宴请重要客人,所以坚决要出来瞻望。老夫年过天命,才得此一女,自小宠爱异常,什么都依她,也真是把她惯坏了。直到现在,也丝毫不知礼节。
婴齐不敢抬头深看这女子,只是迅疾地瞥了一眼,又赶忙垂目几案。但见这女子跪在几案的一侧,放下漆盘。从她的衣袖看来,她穿着白色丝衣,上面绣着红色的花纹。婴齐只看见一双纤纤玉手帮他斟满酒杯,且低声道,请婴君饮此薄醪,不成敬意。
婴齐赶忙膝行离席,长跪还礼道,不敢,有劳桑君了。他心里一阵激动,长安公卿世家女子的彬彬有礼让他有一种很新鲜的感觉,虽然他也曾经在京兆为官,但如此近距离地接触三公家的宅眷,还是第一次。这和妸君带给他的感觉是完全不一样的。
桑绯敬酒完毕,又冉冉步入后堂。桑弘羊目送她,捋须笑道,老夫查过大司农府的户籍册,见户人只是婴君,未见宅眷奴仆,想来婴君还未婚配罢。
婴齐心里微微一动,道,多谢大夫君的关心,大夫君如此体贴掾属,无怪乎天下人都传称,宁为司农掾,不为一邑宰。
桑弘羊摇头道,老夫知道这句话的前面还有几句是:悒然不乐,咸由桑氏。向时富家,今为贫室。告缗榷沽,令我无地。
婴齐有些脸红,安慰道,大夫君终生所为,皆不为自身图利,乃是为了国家。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总有一日,他们会理解大夫君的。
哈哈,知我者婴君也。想我桑弘羊世为洛阳富室,家财巨万,倘若仅仅是为了荣华富贵,又何至于落到今天这样毁谤不一。他举起酒杯。好了,不说这些了。今天是休沐日,所以召君来,是为了一饮为乐。
两人一饮而尽,桑弘羊复笑道,我们接着刚才说的话,老夫敢有一言,既然婴君未曾婚配,那么老夫的小女,就给君侍奉箕帚如何?
虽然刚才已有预感,但这句话仍让婴齐吃惊,他急忙稽首道,大夫君——臣岂敢高攀。
桑弘羊笑道,婴君请起,何必客气,如果没有问题,以后就是一家人了。老夫就等君再次回长安时来敝宅下聘罢。
婴齐呆坐在那里,不知道怎么回答,也不知道是什么心情,他想起自己这一年多来的辛苦和坎坷,几次差点身亡,今天好运终于来了。也许上次和妸君的事,本身就是个错误。我是个木讷的人,不解风情,也没有多大的进取心态,原本就不适合她,她是那么的活泼。也许刚才的这个女子,才真正适合自己。她的婉嫕谦恭,出身高门而如此卑以自牧,无一不显示了良好的教养,真难相信她就是让天下视为铁腕公卿的桑弘羊的女儿。这是多么的不可思议啊,却又合乎情理之中。因为桑弘羊本就是个矛盾的人,他让自己的爱子桑迁和爱女桑绯从小跟随长安大儒学习儒术,《孝经》、《论语》、《chūn秋》无一不jīng。而他自己在朝堂中却从来不假儒生以辞色。甚至连孔子,他也经常在言辞中给予轻慢。最后,桑绯和她哥哥桑迁一样,成了和他们的父亲迥然不同性格的人。婴齐心里暗叹,这真是天意,也许当时失去妸君,反而是因祸得福,否则,今天哪有这样的好事呢?他这时心里颇为欢喜,但一刹那间又生出些许愧怍,我为什么这么欢喜,那说明我自己也是个善变的人。可是不会,当时我抵死要从龙泉谷中逃出,冒着多少风险,都是为了妸君。我对她的感情绝对不是虚假的,但为什么我现在反而如释重负呢?
chūn天已经到了尽头,婴齐终于要离开长安,回豫章郡复命了。长安的霸城门外,杨柳早就变成了深绿,低垂着映在一片碧水之中。几十辆车沿着霸水一字排开,那是邴吉等人的车,他约了一伙人来给婴齐送别,此外还有桑弘羊派来的府吏。这里是出长安的第一个乡亭,叫做肥猪亭。他们在亭中对饮告别。这时候的邴吉等人也约略听到传闻,说桑弘羊有意召婴齐为自己的女婿,他们纷纷向他道贺。婴齐心里虽然喜滋滋的,表面上却装得毫不在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