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外人苦涩地笑了笑,是啊,我算什么东西呢?不过是用来慰劳人的东西。
燕万年附和道,丁君千万别有这个念头,现在可不是得罪长公主一个人的事,连皇帝和大将军也会得罪的。君不如暂且忍耐。说句不怕传出去的话,长公主年近花甲,还这样夜夜纵欲,总归是要走在丁君前头。到时候丁君想要怎么样,还不是随心所欲的吗?况且长公主待君也不薄,君现在的官职是左户郎将,秩级为千石,又不必真的坐曹治事。将来还会有升迁的一天……
丁外人颓然将酒杯摔在地下,声音呜咽了起来,我就知道你们会这么劝我。本来这也没什么,不过我这次在豫章县带来了一个相好,如果被长公主知道,我和她的命都会保不住。现在我每日战战兢兢,真是生不如死。
那是个什么人,竟让丁君如此魂不守舍。
丁外人道,她叫妸君,是豫章县令王廖的妹妹。我现在把她隐藏在夕yīn街的一处宅子里。我真怕,你知道,长公主的脾气……她可不是那么好说话的……到那时……
王谭和燕万年面面相觑,明白了事情的严重性。这个丁外人也真是太大胆了,竟敢仗着长公主的宠幸,自己偷偷养情人。恐惧,寝食不安,那是应该的。不要说长公主,随便换个女人碰到这事也容忍不了。完了,如果被发现,就等死罢。不过毕竟是朋友一场,如果碰到困难时袖手旁观,那又叫什么朋友呢?汉家的风俗可不容许这样寡情薄义,怎么也得认真为这个可怜的男宠想点办法。他们沉默了一会,王谭首先小心翼翼地说,丁君,你胆子确实不小。那个女子一定是国色天香罢?竟然让君这么迷恋,连性命之忧也不顾了?
她的确是很漂亮,可是我丁外人以人格发誓,并不是因为她漂亮我才这么迷恋她。对兄弟我可以完全袒露心扉,我在豫章郡待了数年,和诸君游dàng三辅也不计次数,什么样的美女没见过,可是对于她,我真是从骨子里喜爱。她能弹得一手好琴,她温柔善良,还懂得为我隐忍。她跟随我历尽辛苦来到长安,却只能躲在夕yīn街的一间小屋里,夜夜孤独地和黑暗相伴。每次我偷偷去见她,她也毫无怨言,只是默默地为我抚琴一曲。她连哭泣都不会,虽然
我知道她会偷偷哭泣的,她枕上的锦衾常常是半湿的,我一摸就能感觉得到。最重要的是,她让我明白了爱是什么感觉,那是我从未领略过的。当年我和她初识的时候,也是抱着玩耍的态度,没想到我今天会沉溺于此。确切地说,我也不知道她为什么能让我不可自拔,这大概都是上天的意志罢。
他这样絮絮叨叨地说着,好像在自言自语,又好像在发泄。燕万年道,丁君,没想到你是这样一个有勇气的人,从今天起,我更高看你一眼了。你放心,即使你不能找机会去看你那个女人,我们也会帮你去的。不,不是那个意思,我的意思是,总之不会让她柴米匮乏,有生存之忧。我今天再重复大胆地说一句,那盖长公主绝不会活得太长,只要她一死,你们光明正大结为夫妻的日子也就到了。
丁外人脸色惊惶,不行。我和你们相jiāo亲密,盖主不是不知道。如果被她发现蛛丝马迹,那就更麻烦了。而且会连累她憎恨你们,尤其是这件事如果被你们的家君知道,在外面一宣扬,恐怕三辅的士大夫都会切齿痛恨我的凉薄无行了。
那——怎么办?君长久将她一个人扔在夕yīn街也不是道理。人家在长安举目无亲,岂不像坐牢一样活活受罪。倘若就此积忧成疾,丁君岂非抱憾终身。王谭迟疑道。
丁外人颓然道,我也不知怎么办,所以日日忧惧,倘若她有不讳,我大不了自杀以谢就是了。
那又能于事何补?燕万年摇摇头,甚至于声名有损。当年赵王刘恢有一个宠信爱姬,而王后是吕产的女儿,专权嫉妒,派人将那爱姬鸩杀,刘恢愤懑却又不敢发作,最后自杀身亡。吕后大怒,认为刘恢竟因为妇人自杀,弃宗庙礼,竟下诏除其国。丁君大概也不想死后留此声名罢?
丁外人摇头道,那又有什么关系。其实人生一世,若白驹过隙一般。我不相信有什么天堂,正如也不相信泰山脚下还有一个地府,如果生不能得意,死亡也许是最好的解脱,地下绝没有什么君王和二千石来束缚我们。人死了,那就如朝露蒸发,什么也不会存在,声名什么的又有什么了不起呢?不管是好名坏名,冢中的枯骨都不会知道。
王谭道,丁君且莫说这些无父无君的话。我们生为臣子,尽职王事是应当的,哪有什么受束缚的感觉。
丁外人苦笑道,我也是醉了胡说八道,两位兄弟不要当真。他直起腰,摇摇晃晃地站起来,道,来,今日我来为二位兄弟击磬一乐。
他踉踉跄跄地走到旁边的磬架下,跪坐下来。头顶的磬架上悬挂着一列曲腰形的石磬。他扬起磐锤,手法娴熟地来回击打,叮当清越的磬声登时从架上飘落,溢满了整个房间,磬声悲凉,既悦耳又惊心。王谭和燕万年对视点头,他们还从未见丁外人在他们面前展露过什么才艺,虽然长安士大夫之间流传着不少类似称赞的话。那些士大夫都对丁外人的为人比较不齿,对他的多才多艺却毫不掩盖。现在看来声名真是不可以虚得,难怪盖主对他那么溺宠。他这时边击边歌:
沐彼秋阳,行豫章兮。
游彼水曲,遇琳琅兮。
归来独卧,中心怏兮。
幸得瞻顾,成鸳鸯兮。
携入帝京,暗隐藏兮。
一旦发露,皆殁亡兮。
徘徊辗转,思断肠兮。
他的嗓音醇厚,音节婉转,显然经过良好的训练。王谭和燕万年两人被他的磬声和歌声牵引,心中惨怛,不知道是该鼓掌赞扬还是该温言劝慰,如果有必要劝慰的话。何况他们简直沉浸到这乐声中去了。丁外人来回歌了三遍,将磬锤一扔,伏地悲泣。这个三十来岁的男人完全抑止不住自己的情绪了。
王谭终于不忍,上前拍拍丁外人的背,道,丁君何必如此。刚才听了君的言论,虽然感到诧异,但细思一下,的确是发人所未发,其实身后的声名谁管得了呢?人死了,也许什么也不会知道,就算山陵崩颓河流断绝,我们也是没有知觉的。丁君放心,即使我们不能去替你看望你那位妸君,但我想有一个人肯定可以,妸君既然是豫章人,现今廷尉左监婴齐君也是豫章县人,他完全有理由以同乡的身份去经常探望妸君,你和婴君没什么jiāo往,盖主绝不会注意到他的。如果君认为可以,我马上去向婴君说,婴君和我们也是老jiāo情了,而且他虽然外表冷峻,其实内心极重情感,一定会认同君的行为。找他帮忙,是个可靠的人选。
丁外人面对桃席,背脊起伏,依旧带着悲声,不,王君你的心意我心领了。可是找婴齐君帮我是绝对不合适的。
燕万年诧异道,这却是为什么?
说来惭愧,我这位心爱的女子妸君原先正是婴君的聘妻。后来婴君被征发去攻打占据钓圻仓的反贼张普,被乱箭she落江中。妸君以为他阵亡,就和我jiāo好。不想这位婴君当时其实未死,数月后突然回归。而我与妸君的恩情日深,就算我肯将妸君相让,妸君自己也不愿意。婴君因此怒走长安,这件事一定让他心里不快,又怎么肯帮我。况且从这段旧事看,找他相帮也是不大合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