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正是六月初一朔日,上朝的日子,未央宫前殿外已经站满了公卿大臣,他们远远看见霍光,一个个都簇拥上来打招呼,态度很恭敬。霍光随口寒暄几句,照样目不斜视,大踏步迈入前殿,大臣们按官位高低鱼贯排在他后面。
随着郎官敲起钟声,一个冠冕礼服穿戴整齐的少年在几个侍郎的簇拥下从殿后出来,在正中面朝南向的位置坐下,这就是当今皇帝刘弗陵。皇帝身前的不远处两旁各有两张枰席,那是给四位德高望重的大臣配备的。霍光径直走到皇帝右边的第一张枰席上坐下,他的正对面坐着丞相田千秋,斜对面是御史大夫桑弘羊,身侧则坐着左将军上官桀。
一个郎官走到霍光身后,俯身轻语,霍光点了点头,那个郎官站直,朗声道,吉日辰良,皇帝陛下听朝问事,请诸臣以礼行。
话声一落,田千秋侧过身体向南急急稽首道,丞相臣千秋敬问皇帝陛下无恙!紧接着霍光也朝南稽首行礼,道,大司马大将军臣光叩见,敬问皇帝陛下无恙!继而是上官桀的声音,桑弘羊的声音,最后是九卿中二千石各官员的同声齐呼。最后刘弗陵也站起来,他身旁的一个郎官则叫道,大汉皇帝问丞相、大将军、诸卿无恙!
礼毕。霍光面朝诸臣,开口道,臣光不觍无才无德,蒙皇帝陛下委任录尚书事,诸君有言可以上奏,皇帝陛下将当廷裁决。
上官桀咳嗽了一声,道,臣昨日轮值,得到廷尉右监劾奏文书,劾奏廷尉李种“见知故纵”,云往年益州犍为、蜀、武都三郡群盗造反,攻击郡府县廷,篡夺武库,皇帝与大将军遣故大鸿胪田广明率兵击灭。郡县长吏也捕系了部分逃逸的群盗,皆判弃市,治狱爰书上奏廷尉,廷尉李种却将治狱爰书大部分驳回。臣恐朝廷法令废弛,后不可治,臣以为此事当下中二千石簿问廷尉,如查实廷尉李种确为“见知故纵”,当依律判处腰斩。
大殿上群臣齐齐把目光扫向李种,李种顿时面无人色,跪坐在席上,一副摇摇欲坠的模样。但是他希冀的目光仍旧偷偷望着霍光,希望霍光能够为他说话。这很简单,霍光是大将军,只要他肯说话,群臣的意见那就会随着他一边倒。再说他之所以将益州三郡治狱爰书驳回,不也是顺着霍光平日的治政策略来的么?他是霍光擢拔上去的,平日里察言观色,知道霍光有希望施行仁政的想法。自己这次所作所为虽然和《盗律》有所抵触,但《盗律》里有关“见知故纵”的章节,经过武帝元狩年间的修改,过于惨刻,这也是人所共知的事实。自己想通过一些实在的判例,来逐渐废除那些惨刻的部分,这点也
第53章 廷尉下狱(2)
曾经和霍光提过,而霍光那时是默许的。他想霍光会因此更加赏识自己,他现在需要的就是霍光的一句话。汉家的法律虽然看上去是不可废格的,但是法律怎么解释,却在于执政者之心和辩士之口。霍光是执政者,只要霍光一表达意愿,前殿上这么多辩士便会察言观色,齐齐摇唇鼓舌,为他开脱。那样他不仅无过,而且会由于为皇帝爱惜百姓,而大大的有功。现在他希冀的目光就死死锁定霍光。
年轻的皇帝开口了,发出一口清脆的童声。朕童蒙无知,朝廷之事,幸赖诸将军、士大夫为朕辅弼,庶无大过。朕自小闻保傅言:“如有王者,必世而后仁。”朕虽不敏,而有志焉!他说到这里,又注目霍光,道,不过,朝廷之事,先帝已托付大将军矣,大将军以为何如?
群臣相视而嘻,既对少年皇帝的言辞能力感到佩服,又明白了他的意图。李种心里的石头也顿时放下了,皇帝刚才说的“如有王者,必世而后仁”是《论语》“子路篇”里的话,意思是,如果王者能行仁政,必三十年后才能成功。大汉虽然立国已经上百年,但“文景之治”的仁政就是自汉初以来差不多三十年才成功的。只是到了武帝之后,因为征伐匈奴,需要搜罗财物以供军费,法令又变得残酷,几十年间致使天下萧条。现在自己即位,应该是重新效法文景,恢复仁政的时候了。看来少年皇帝对“见知故纵”这条律令并不以为然,有赦免李种的意思。
陛下所言甚是,臣以为“见知故纵”之法过于惨刻,应当废除。群臣中有一人叫道。
大家一看,是少府徐仁,知道这无非又是一个希旨以迎合上意者。做臣子的,有时不得不做这样的事,虽然很多时候会被御史弹劾,骂为“希旨承风,谄媚主上”,但奉迎皇帝的人永远比刚直劝谏皇帝的人多,天下的君主们固然大多也学过老子、申、韩之术,知道谄媚的害处,但作为一个有血有肉的人,有谁会不喜欢听好话呢?
年轻的皇帝点点头,再一次注目霍光,道,大将军以为何如?
霍光道,臣以为左将军所言是,陛下当下二千石官,簿责李种“见知故纵”之罪,廉得其实,以儆效尤,否则大汉天下后不可治。
皇帝有点奇怪,稚声稚气地说,往日与大将军闲言,大将军曾劝朕蠲除惨刻之法,轻徭薄赋,与民休息,朕甚以为然,早想召集群臣杂议,议定此律。今日大将军却一反常态,可有原因否?
霍光摘下冠冕,伏地道,臣以前和陛下所言为是,今日所言亦未为非。臣
尝与长史田延年君商议,认为陛下的确当逐渐废弃惨刻之法,蠲除无谓之刑。轻徭薄赋,与民休息。不过在法令未与群臣议定变更之前,不宜轻易摒弃现有律令来治狱。否则,将会导致天下无法可依。皇帝陛下固然是一番仁慈之心,而天下郡国的俗吏却只知道依律办事。如果先例一开,俗吏们都按照自己的意思来变更律令,大汉天下更不可治。宽仁用法固善,而结果却会导致天下无法,这代价就太大了。因此,臣以为,判处李种腰斩和施行仁政,两者并无任何冲突。
李种大惊,他万没想到霍光不但不帮他,连现成的人情都不肯做,竟然把他推向死路。这个jian诈的小人,他想开口辩驳,脸颊却一阵痉挛,说不出话来。他的身体软软地滑倒在席子上,像一只全身洒满了盐粒的螔蝓。
霍光跪直身体,大声道,臣光请召执戟郎执退李种。
皇帝点了点头,大将军所言,让朕茅塞顿开,为法宽仁虽好,但和没有法相比,却更加的不仁。那就依大将军罢。
两个执戟侍郎马上跑上大殿,一边一个,挟着瘫成一团的李种,往殿下拖去。
霍光瞥了一眼上官桀,上官桀脸上非但没有欣喜,反而有些局促不安。他又望了一眼对面的桑弘羊,发现他也似乎神不守舍,不由得心里暗暗冷笑,这老竖子大概是为了自己的女婿而担忧了。这是明摆着的,如果拷掠李种的“见知故纵”之罪,按照《具律》,他手下的两个重要助手廷尉左监婴齐和右监阎乐成决计脱不了gān系,一样该判腰斩。但上书人既然是阎乐成,那么至少婴齐是死定了。不过有一个地方他还想不透:这个阎乐成既然有可能是上官桀指使的,为何上官桀会不顾及牵连到桑弘羊的女婿呢?桑弘羊最近不是和上官桀勾结得也比较紧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