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日失中的时刻,天上yīn沉沉的,西风飒飒,chuī得城堞上的旗帜猎猎作响。任千秋按照惯例乘城巡视,看见婴齐坐在东北面的城垛前,遥望着居延泽若有所思。他停住了脚步,突然来了性情,问道,这位是婴齐君吗,这么专注在想些什么,何不说来听听?
婴齐回头见是自己的长吏,六百石的候官任千秋,赶忙拜伏施礼。他说,劳候官君下问,臣也没有想什么,不过在欣赏这楼前美景而已。
任千秋拍拍婴齐的肩道,婴君免礼。我从耿明廷那里听到过不少婴君的故事,心中好生敬佩。婴君真的觉得这里美吗?
婴齐点点头,淡淡一笑,岂敢。这里的确是太美了,没想到我来张掖的时候,一路沙滩戈壁,到了这里却有如此大的一个湖泊,真是塞上的江南啊。
嗯,听说婴君是江南豫章人,豫章那个地方我从没有去过,不过听去过的同僚说,那里到处是湖光山色,美景如画,是不是啊?任千秋脸上也露出陶醉的神色。
的确如此,婴齐道,不过那里的天经常是yīn郁而低的,不像这里高旷而清远,所以比起江南来,这里又别是一番滋味了。
任千秋叹了一声,唉,遮虏障美固然美,可惜总不太平,倘若匈奴人一来,也许就要尸横遍地呢。
真希望这世间永远没有杀戮,不管是我大汉还是匈奴,大家都能互不侵犯,永保太平。婴齐也叹了一口气。
任千秋道,婴君心地仁厚,只是那帮匈奴鬼可不会像君这么想,他们不事耕作,觊觎我大汉的财物,免不了年年要来骚扰抢掠的。
婴齐点点头,其实这又何苦,匈奴和我大汉jiāo战几十年来,人口锐减,丁壮少年也是十损七八,尽留下一些老弱病残,在先帝的打击下,连芳草丰美的祁连山地域也丢了。本来像他们那样塞外草肥,依靠天公就尽可以过上无忧无虑的生活,何必到处抢掠呢?我大汉戍卒们背井离乡,迢迢千里来到这里守边,又不知平增了多少痛苦。
围在他们身边的戍卒们一阵默然。婴齐的这番话勾起了他们浓重的思乡之情,他们大部分是山东、江南诸郡征发而来的青年男子,来到这边远之地,不要说碰上打仗会十死七八,就是这条件的艰苦和水土不服,也让他们经常抱病而亡。可怜他们在家乡的妻子,还天天做着和他们同chuáng共枕一起欢爱的好梦呢。
任千秋叹道,其实这几十年来,我们西北六郡的良家子也不知道阵亡多少呢。他眼眶中沁出眼泪,极目湖面,沉默半晌,突然展喉歌道:
四裔既护,诸夏康兮。
国家安宁,乐无央兮。
歌声苍凉,婴齐知道他唱的是骠骑将军霍去病作的歌词,当年在军中风靡一时。每当汉军出发征战,皇帝在长安西门渭水边祖道送别,大鸿胪的乐工们都会金石jiāo鸣,高歌此曲以壮行色。婴齐此刻也不由得大受感染,跟着任千秋唱了起来。
周围的士卒们也都感慨万端,齐齐聚拢过来,大声高歌以为唱和,遮虏障上响起了悲凉慷慨的歌声:
四裔既护,诸夏康兮。
国家安宁,乐未央兮。
载戢gān戈,弓矢藏兮。
麒麟来臻,凤凰翔兮。
与天相保,永无疆兮。
亲亲百年,各延长兮。
一曲唱完,士卒们又唱起了另外一首歌,婴齐一听那熟悉的音调和歌词,不禁浑身战栗。那可不就是久违的而在自己心中烂熟的曲子么: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欢娱在今夕,燕婉及良时。
征夫怀往路,起视夜何其。
参辰皆已没,去去从此辞。
行役在战场,相见未有期。
握手一长叹,泪为生别滋。
努力爱chūn华,莫忘欢乐时。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这两首歌显然各擅胜场,前者豪迈高亢,后者清越缠绵,但都毫无例外蕴涵着一种莫名的愁苦。这大概是随时面临死亡的军人,在这寥廓的边塞中油然而生的普遍情感罢。
婴齐热泪盈眶,不由得站起身来,绕过城楼,沿着城堞巡回,游目四观。城堞的正北方向,是大片空旷的野地,草长得有人那么高,已经是秋末冬初,草呈现枯huáng之色,随着塞上的风,忽高忽低,变幻莫测。婴齐呆呆地望着,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突然眼里似乎闪过一个马头的影子,他定睛一看,却又什么也没看见。他擦擦自己的眼睛,心里一阵疑虑,不由自主走到城墙角上的一架qiáng弩旁边,趴在城墙上凝视,突然发现眼中又闪过一个马头的影子。这回他心里咚咚直跳,匈奴人。他告诉自己,这一定是匈奴人,他赶忙扳过qiáng弩,转动弩臂,对准刚才草丛中闪过马头的位置,眼睛一瞬也不敢眨。他知道,如果有匈奴骑兵前来察探,一定是躲在草丛之中,有时某匹马身材太高,为了隐蔽,匈奴骑兵会让马的前腿跪下隐伏,但有时马跪立的时间太长,会因为疲倦而站直休息。婴齐瞄准那个方向,过了好一会儿,那马头果然又闪现了出来。婴齐再不迟疑,一扳弓弩的悬刀,弩箭呼啸着飞了出去。只听得草丛中一阵马的哀鸣,一匹马像人那样直立了起来,婴齐看见马腹已经被弩箭dòng穿,马背上的匈奴骑兵怪叫一声,扑通一声栽了下来。
婴齐边往弩槽里安装新的弩箭,边大声叫道,快来人,匈奴人来了。匈奴人来了!
这时城障前面开阔的草丛中,突然冒出一群匈奴兵,透过起伏的草间可以依稀看见他们身穿皮衣短襟,正往城障方向急驰而来。他们骑在马上,边驰奔边挽开弓,向城上she箭。婴齐耳边似乎掠过bào雨一般,啪啪声不绝。霎时间,身后的城楼板壁上钉满了羽箭,其中一枝简直贴着他的脸擦过。他赶忙往前一扑,趴在城垛下面,心里咚咚直跳,暗叫好险,差点就回不去居延了。同时心里又颇为焦躁,如果匈奴人击破遮虏障,自己也会性命不保。
任千秋带着其他戍卒也一阵风似的赶过来,他举剑下令道,赶快燃起烽火,报告都尉府派人来接应。他自己横着大盾,倚在城垛边,往外窥视。
婴齐爬了起来,也伏在城堞上,透过qiáng弩的she孔张望。只见数十个匈奴人在草丛中忽隐忽现,羽箭似乎从草丛中不断向城楼上飞来,他们的she术果然jīng良,城上发出几声惨叫,大约有两三个士卒中箭扑倒。任千秋这时也颇焦躁,大声喝道,看你老子的。他将剑和大盾一扔,跑到婴齐身前,将他推开,抢过他的位置,扳动安置在城墙上的qiáng弩,透过qiáng弩的深目she孔,边张望边吱呀转动弩臂,瞄准一骑,扳动悬刀,弩箭呼的一声飞出,一个匈奴人也惨叫一声,大约是身体被qiáng弩she穿,从马上飞了起来又重重摔下。
这时城楼上的汉兵也回过神来,开始发弩反击,草丛茂密,能见性不大好,弩箭虽然大部分she不到匈奴人,但也产生了一定的威慑。随着箭矢破空的嗖嗖声,只听得草丛中蹄声哒哒,似乎划了个弧形,又似乎渐渐减弱,终于远去了。
任千秋直起腰来,骂了声,这帮畜生,终于跑了。他转身对婴齐道,多亏了婴君,发现了他们的踪迹,否则被他们偷偷攀上城墙,打开城门就难办了。一般这些探子一来,均有大队匈奴骑兵在远处等候,如果探子得手,他们就都会一拥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