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去走走吧?”雨川提议。
老五在迟疑和惊讶中点点头。
路是老五领的,雨川对这个城市不熟。老五领着她走,人越来越稀,脚下的雪越来越gān净。眼前是护城河,河边是一些幼树。
“看,我栽的树!”
雨川随他走进那片小林子。她回头看看嘈杂和灯光,觉出一种挺甜的寂寞。她的鞋下坡不太方便,老五给了她一只手,让她扶。他们手拉手站在河的石堤上。
“敢跳吗?”雨川玩笑地问。其实她明白自己不纯粹在玩笑。
“跳河?gān嘛?”
“比方说,河那边是个荒岛,没人,或者有人也不认识我们。什么都能在那儿重新来,你跳不跳?”
老五没说话。雨川感到他握住她手的手渐渐变僵,变得机械。
“老五,假如我不是……哦,我就是我自己,只是个叫雨川的女孩,事情会不一样的,对吧?雨川会爱你的。假如能有个地方可逃,那地方你就是你,我就是我,不论我们之间有什么事都不被叫做丑闻,你愿意逃到那儿去吗?”
老五的手松开了她的手。当晚雨川在厨房独自洗碗,蔡曜从背后伸手搂她。她看见有着方指甲方关节的qiáng劲的一只手挪向她的前胸,突然喊:“放开我!”
雨川被调到住院部就开始上夜班了。下了夜班,家里人都睡了,只有老五的斗室里还有些轻微响动。有次她轻掸两下门。门开得比她想象得快多了。
“想看看你在gān什么。”雨川倚在门上,近乎无声地说:“可以进来吗?”
“我在写东西……”
“不画了?”
“不常画了。画展办过了。”
“想看看你的画室。”
老五突然下决心一样问:“你有空吗?”
雨川稍微向上翻一下眼睛,似乎在心算时间,实际在犹豫,在顾盼撤退的路。她明白什么将要发生。从老五的眼睛里,她看出他和自己一样明白。
“那地方远吗?”
“不远,就是不好找。你说个时间,我可以在汽车站等你。”老五说得很快,迅速堵死彼此撤退的路。
下午两点,雨川准时到达那个车站。远近都没有老五。雨川站在那儿,任杨花落在她头上身上。一朵杨花迷了她眼,怎样也揉不舒服。她掏出小镜子,仔细将它摘出来。镜子里她看见自己的唇膏被抹缺掉一点,一道红痕顺嘴角划向面颊,整张面孔就因了它变得乱七八糟。也许是刚才她揉眼睛时,动作太慌,手蹭到了嘴唇。也或许公共汽车上人推人挤,某个企图拓开稍大空间的脊梁或臂或肘揩走了那块红。扑过粉的脸若染上什么是不易被拭掉的。她用手帕蘸点唾沫去拭,等拭净那道红,脸色已不匀净。她还没那分勇气和从容劲在大马路上抹口红、施粉,毕竟她极少化妆。gān嘛涂这么重的口红,施这么厚的粉?是要从此抹煞掉一个清白无辜的雨川吗?厚的粉脂是为了将那个纯净的雨川从此封死在一段无暧昧无瑕疵的历史中吗?她看着镜子照出这张色泽不一的面孔深处,那正在恶化的激情。昨夜,在商定见面地点和时间的那一刻,他们彼此都以激动而恐惧的眼睛警告了对方:要发生什么了;那发生的将使他们的生命变质。
雨川合上镜子,收起它。将败坏前的自己合进去、收起来。满天杨花活物一样活泼忙乱地飞、嬉戏、追着人。它们像雪,但雪决不像它们这样骚动,撩拨人。
老五没有来。等了半小时的雨川抹掉口红和粉,到马路对面等候回程的车。心若有所失又若有所得。空得清慡的心会让她在值夜班时专注安详。车离站时,她看见一个细长身影出现在她刚立过的位置上,并不像刚刚赶到,却像等了许久,等得生了根。
一天雨川下班后,见蔡曜在楼下等她。
“告诉你,不要多心,家里丢了两百元钱。爸的小笔稿费我妈从来不存,就那么放在抽屉里,花得根本没数。但那两百元是小品的,暂时让妈替她收着,她要买新自行车。我妈对平常过日子的钱没数,但这笔钱是小品的,她记得清清楚楚从未动过。”
“家里出这种事,我这个没过门的媳妇不是要窝囊死吗?”雨川脾气甩了出来:“早就说不住你家,早就让你搬,找间瓜棚我都跟你过,偏偏没皮没脸地白吃白住,害得我也跟着没皮没脸!……”
“叫你别多心别多心!妈把这事只告诉我,当然就没有把你我怀疑进去。”
“那怀疑谁?”
“妈谁都不肯怀疑。”
“说不定你爸花了钱,不记数,事后忘了。”雨川住到这个家不久,就断定这不是个妻子过问丈夫所有户外活动的正常家庭。常有女人打电话来,父亲简短两句就出门,母亲没有对此动过声色。“说不定你爸爸需要钱,又有说不出来的苦衷……”
“不要胡猜,对我们家的事,你还搞不清楚……进了家什么也别说,装不知道!”
晚饭时,老五头一个离座,照例撇下五角钱。雨川发现首先是小品停了咀嚼,再是蔡曜停下筷子,然后是母亲搁碗。三人全看着他穿衣、戴帽,三人全是害怕和痛心的样子。父亲没反应,但筷子仅在同一只盘子与嘴之间机械往返。等到老五出门,小品自语般说,他办那个画展大概用掉一大笔钱。蔡曜插嘴,也像自语:拿拿自己家的还不大要紧,要是在外面也gān这事就严重了。母亲木讷地检讨:钱不锁是我的过。接下去是种沉闷和痛苦,似乎这日子一下败了人的兴;似乎谁也不知怎样去和这家庭中不体面的秘密相处下去,共存下去。当晚各自灰溜溜地早睡下了。雨川推说有些信要写,一人待在客厅里。
门响她回过头。老五走过来,拿出几枚新刻的图章给她看,说蔡曜央了他多次,要他为他的藏书刻几枚闲章。她紧盯着他细长柔软的手指,认定它们白得晦暗。做许多不明朗的事才会使人有这样晦暗的白手。
“我怎么了?”老五问,意思说:我怎么会惹你这样研究地瞅。
“你需要钱吗?”雨川问他的两只眼睛。
老五不懂她话似的,向里撮的嘴启开并微向外撅了。
“我自己有点钱,可以给你。”雨川告诉他的一只白手。那手渐渐退缩出她的视野。她觉得他整个人都在退缩。
“老五,除了你不知道,所有人都知道了:家里丢了钱!”雨川短促地呼吸着,用压没了的声音说。
“我知道。”他说。还想说什么,但仅是喉节升降了几回。
雨川想问:“你知道自己有过失还是知道自己被冤枉?你究竟gān没gān那事?”他却匆匆走开了。腰仍塌着,但走得很快。第二天雨川换夜班,白天闲在家。又是全家轮番去敲那扇门,叫“老五!”雨川听出这惯例的呼唤走了一点调。腻烦和鄙夷成了这调的主趋势。
直到母亲摆开午餐,他仍未露面。母亲想想不对了,贴在他门上连着叫。听得父亲也慢慢从餐椅上站起。偶然地,母亲发觉门并没从里面拴住,便一推。屋空着,屋里除了老五的气味,什么都没了。父亲一下跌回椅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