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藏民和一个兵架着他过来。他并不太害怕,一切都好像还没懂。我们惊慌地发现这地方原来有这么多藏人,像一下子长出来的。人永远不懂这地方的各种潜伏。天热极了,乌鸦呐喊着一蓬一蓬冲上天。
甘肃人被堆在兵站院子里。人群里,美丽的盲女子也把脸朝向地中央淌血的那堆身躯。红苹果还在她身上,红得过了饱和。
军民双方达成协议,将他绑上,送军分区。没人架得动他。车在旁边发动得已烦了。他仰起脸,为自己的笨大着急和惭愧。塞他上车,他呻吟几声“渴”,人都装没听见。
演出队再上路,整个人、车都疲疲沓沓。兵站也yīnyīn的,怨着什么,为着什么灰着心。
翻山时,下雪了。六月下雪在这里没人感叹。弯子上,又现出她。车慢了,司机等我们拿主意。我们沉默得像一车货。
她追上来几步,车却从她肩旁猛一抽身。扑空的盲女子跌倒了,红苹果全翻在雪地上,红得污了,像雪地溃烂了一片。
少尉之死(1)
更新时间2009-4-22 15:08:41 字数:3141
最初一个溜尖的、带戏腔的嗓门唤“被告”时,少尉不知被唤的是自己。自己不再是那个有着土得让他难为情的名字,四年军校才褪去浑身泥腥,肩上扛的两块硬牌能让三十来条年轻汉子噎住嗝、夹住屁、定住眼珠叫他“排长”的少尉了。
那嗓门再次顺四壁环游,拖着些似乎与他有关的人和事,他才猛一家伙收拢jīng神,认清了这个称呼。“被告”是我。这称呼一圈圈环游上升,顿时地,他感觉这天花板在升高上去,高了许多,像小时见的大庙殿,那高压出他的矮来。
“被告”是我。他慢慢抬起眼,温顺地认领了它。“被告”就是这么个东西:有着一颗满是深浅不一发茬的脑瓜,两个酸臭的胳肢窝。一张白脸白得像沤在胶皮雨靴里太久的大足趾。所有人都坐着,仅有他站着。还有他身后两个全身披挂的军人也站着。他们不是站着,是被威风、庄严、正义架着,架在他身后。刑车上,他们并没有对他唬脸,他们平和、淡漠,脸上表情去得gān净之极。而这平和淡漠使他连喘重气都不敢,生怕一丝毫动作都会弄破它。
随他视线的升起,他先看到的是块白牌,上面是黑字“审判席”。黑字均匀地、一下下地锤着他的眼睛。很快他发现,被锤着的实际是他脑子。
少尉还发觉自己的嘴半开着,像村里乡亲看戏,看陌生人,看天空偶然爬过的飞机那样敞着两片嘴唇。我不能这样。他使劲将下唇往上收拢,使的劲使他牙关也抖起来。不一会儿它却又无力地与上唇脱开,拖垂着,像他浑身所有部位一样,若没这层地面托住,它们统统会无限地垂下去、坠下去。就这样,在接受“被告”这个陌生称呼时,少尉还原了他小村人的本色、原形。
“被告”就是他。是我。半年前那个快活地骂人,chuī着口哨撒尿,馍馍一来信就乐得浑身痒痒的少尉没了,现在像人一样站着、活着、喘气儿的是“被告”。谁告的我?那个一声没吭死了的王有泉?那个活着时要么满嘴废话,要么嘴抿得像条愈合的伤口的司务长?不是的,他倒下时仅仅喉咙里发出微小的“咕咕”声,那大概是他的肺在排出一串啤酒泡儿。
“被告刘粮库,男,现年二十五岁,原××部队独立营少尉排长,山西省定县刘庄人。……”正对他脸,审判席的白牌子后面竖起一个人来。那人一手撑着桌子,一手擎着几页纸。少尉所有的故事都在他的几页纸里。所有的,除却属于馍馍的。一个人的故事竟可以如此简单地被讲述:“男,山西定县刘庄人……”足够了。那就足够引发其余的全部。不必去讲述那里的原怎样陡起陡落,劈出屁股大一片地,不论它长出什么都得供人去填嘴、填腹。父亲前头刨出脚丫大的红薯,母亲拾着拳头大的,孩子们则捉出指头大的。薯秧也不扔一根,锅空时,秧子便是惟一内容。秧子被有梗有叶地吞下去,又被有梗有叶地屙出来。少尉仍记着那东西狠狠顺着他薄透的胃肠扫下去,一路扒净他仅存的、有关“吃”的美好记忆与向往。
馍馍是她家第四个姑娘。生下她,她爹拽长本来就长的脸,对惭愧不堪的她妈说:“你还不如给我生下个麦面馍馍!”后来馍馍到军营看他,脸皱着说:“你天天有馍吃了还叫人馍馍gān啥?看你那些兵没笑死!”
“那你想要个啥名儿?”
“问我呀!我俩谁上县城读高中,谁上了军校?”
兵们再笑,他就说:“你丫挺的笑!”他那时能用半口北京话骂人了,意思是丫头养的:“她叫墨墨!墨墨,怎么啦,象征求知欲!”这几年报纸上铺天盖地是“求知”、“自学成材”之类的时代词儿。
“刘犯粮库,于一九八七年五月八日,僭越军需仓库
僭越。军需仓库。他突然举目环视一下面前的所有面孔,似乎想找个人讨论“僭越”与“贸然进入”之间的区别,它俩是否具有同等严重的定义。我只是趁没人时不声不响进去的,对吧?况且那不是什么军需仓库,不过是紧挨库房的一间小屋,对吧?……
少尉的目光最后停在一张女性脸上。那脸小于所有的脸,小得像孩子。只有孩子的脸才会这样gān净,这样不掩饰惊讶,不回避他无赖般祈求理解的目光。“我不是有意gān下那一切的。我没想到王司务长回来得那样快,我也没料到我手那么重。我活这么大没动真格打过谁,不是那号狠人。连军校最狠的柴教员罚我负重长跑五千米,我也只在心里拿枪瞄瞄他。我什么也没对他gān。他nüè待所有农村子弟,骂我们笨得像屙牛屎。毕业典礼上,他还笑着杵我肚子,说:“他妈的,小伙子!那年准是粮食欠收,你爹送你入军校的。军校伙食好,你上这儿长个儿来了。看看,长了不少不是?”他当时凑我那么近,我一拳准砸崩他的脸,像砸崩个脆西瓜,让它红的白的一下淌散开。可末了我也没动他根毛儿。我真不知道王司务长那条命会一下就敲没了。看看我,我是生就一副杀人不眨眼的模样吗?……”
那孩子样的女人一直看着他。等少尉被看得心毛躁了,垂下眼,隔会儿再抬起,她仍那么看他;双手捏了拳挤住脸,轻微吊起两颊的皮肤和眼睛,两肘支在桌上,面前有一摊纸,看不清空白着还是被写上了什么。她就那么把他看着,人人都这样把我看着。他正被人的视线网住,不得动弹。而她是不同的。他认为她的不同,并不完全因为她是这场合中惟一的女人,又是惟一不穿军服的。好吧,你看吧。她那样的看让少尉觉得她不在看他,而是在读他,读他脑子,读他心思。似乎对于她,他的邪恶和凶残就得这么费力地、两眼不错神地读。难道他不觉自己的某一部分隐晦难懂吗?他至此也不懂自己怎会在回营房的路上突然停住,野猫一样无声地向右一窜。右边一条小路通司务长王有泉的独立王国,里面有冰箱、电视,营长夫妇常在出那门时打着啤酒嗝儿,司务长的卧房兼办公室紧挨一排给养仓库,里面堆着六十年代的压缩gān粮,七十年代的野营罐头,八十年代的大米、面粉、风gān腊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