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顾发现杨麦的手完全死了,又冷又gān,指甲灰白。他竟比她害怕,竟比她受得惊吓要大,应该是她来保护他的。小顾不在乎地笑笑,说洗脸吧,洗了脸我去买水煎包子给你吃。
两天后,一群人半夜跑来,打错好几家门,说是来逮捕「现行反革命」杨麦的。七、八支手电光柱下,杨麦哆嗦得连皮带都系不上了。小顾替他拴好裤子,在他给押走前,又塞给他一个小包袱,说里面有两套单衣,一件毛衣。毛衣是她赶织的。杨麦很吃惊,小顾不露痕迹地把一切准备好了。
小顾艳传(3)
更新时间2009-4-22 15:18:13 字数:4093
杨麦走了半年,小顾没有打听到他任何消息。第二年开chūn,来了个讲侉话的男人,说是杨麦的难友。他带了一封杨麦写给小顾的信,告诉她他要做胃溃疡手术,让小顾设法弄些奶粉捎给他。
小顾按杨麦难友的指点,把奶粉带到一个军代表家里。小顾从另一包里,取出两瓶贡酒。市面上连山芋gān酒都要凭票供应,贡酒几年前就绝了迹。军代表却笑嘻嘻地把酒原路推到桌子对过,说他从不沾酒。小顾说对呀,喝酒的男人我最讨厌。她把酒收回来,换成一条红牡丹香烟。军代表立刻又笑嘻嘻了,说烟他也是不碰的。小顾说哎哟,天下有这么好的男人啊,你夫人有福死了!一面说着,烟已变成太妃糖。小顾这回嘴嘟起来了,说:「我们这样的人,送的糖哪是糖啊,是糖衣pào弹!」军代表这才脸一红,说那就多谢了。
小顾看看这位三四十岁的团级gān部还会脸红,不知怎么心里有点柔柔的。她把自己在百货大楼的电话告诉了军代表,请他一定把杨麦手术的情况及时告诉她。她这天穿一件枣红色棉袄罩衫,稍稍收了腰,脖子上套一个黑色羊毛领圈,看上去只有二十岁。军代表心里一阵温情的惋惜,这么年轻好看,偏偏是反革命家眷。
军代表果然给小顾打了电话。他说杨麦手术做得不错,在监狱医院养着。小顾赶紧又买了两袋光明奶粉,送到军代表办公室。这回的谢礼是两磅毛线。
军代表看着她的眼睛说:「这个你拿回去。」
「嫌轻?」她眼睛斜着他。
「我们从来不拿群众一针一线。」他目光哆嗦起来,小小的眼睛因为这目光变得好看许多。
小顾嘴一嘟:「噢哟,huáng代表还把我当一个普通『群众』啊?我以为自己跟你早就是朋友了。」她摔摔打打地把毛线一支一支往包里塞。
军代表脸红得像个童子jī,站起身隔着办公桌就伸手来拉她的手。
拉得小顾嘴唇一掀,就那样半张半闭地翘在那里。小顾从形象到作派都讨军代表这类男人喜欢,轻佻得正到好处,也是恰如其分的有那么一点贱。加上那村姑气的美丽,军代表觉得自己劫数到了。虽心里叫她「小妖jīng小讨债」,他脸是庄重的,甚至称得上神圣。
姓huáng的军代表从小顾身上懂得,女人有这么好的滋味。不必碰她,只看她歪个下巴扭个肩,白你一眼黑你一眼,嘴一嘟嘴一撇,对于在性经验亏空了几十年的huáng代表,都是大大滋补。
凹字形楼上的人开始注意来找小顾的中年军官。小顾逢人便说你看巧不巧?我表哥给派到省军管会来了。人们想难怪杨麦给减刑,一般「现行反革命」赶得巧一点就给毙了。杨麦的刑从无期减到有期,又减成六年监督劳改。
假如不是一帮孩子在四楼顶瞥到了一眼,凹字形楼里人永远都不会知道小顾和huáng代表的真实关系。
一个焖热的夏天夜晚,七、八女孩爬上了楼顶平台的栏杆,在一米半宽的水泥扶手上走着。一个女孩指着三楼南边的一个窗说:「快看解放军抱小顾了。」
大家都去看时,小顾正从huáng代表怀里挣出来,慌张地拉严窗帘。小顾做梦也想不到,对面楼顶的黑暗中,蹲着一排野猫似的孩子,正朝她瞪着冷冷的绿眼睛。倒不是她们一定要和小顾作对,而是她们已学会在和各种人的作对中找到乐趣了。
女孩们坐在粗糙的水泥护栏上,两腿dàng在空中,脚下是四层楼深的天井,听她们的头目部署行动方案。
乘凉的人们散尽时,女孩们来到小顾家门口。
一个女孩踩在另一女孩肩上,爬到门上方的玻璃窗上向里看。下来后她说屋里太黑,什么也看不见。但从门下的缝隙,她们能听小顾的声音,那是很破鞋很破鞋的声音。
第二天女孩们见人就说:「哎,教你个绕口令,念好奖你五毛钱饭票:『表哥抱表妹,表妹抱表哥』。」
五毛钱饭票在缺肉少油的凹字楼上,意味着五盘卤猪大肠。于是一个个孩子都参加了这个绕口令大赛。它确实非常绕口,并越练越绕口。一整天时间,在知了上气不接下气的嘶喊中,加进来上百条舌头的大操练,整个凹字形楼上一片「表哥抱表妹,表妹抱表哥」的聒噪。
小顾下班时见八、九个女孩坐在大门口石阶上,念着绕口令。她头一低,赶紧走过去。
她们在她背后喊:「小顾阿姨!」
小顾站住了,转过脸。其实女孩们已经看见了她眼里的讨饶。但她们已学会心硬。她们在找到一个人,可以给她一点小nüè待时,绝不因为自己没出息的剎那心软而放过她。
「小顾阿姨你肯定念不好这个绕口令,不信你试试!」
大些的女孩到她前面堵了她的路,把威胁藏在耍赖里。
小顾像是被一群小猫嵬围住的大雌鼠,显得那样庞大笨重,愚蠢可笑。
「说呀,小顾阿姨。不说不放你过去。」
她们穿的拖鞋是她帮着买来的次品。次品在这些女孩的生活中已成了必须,因为她们父亲的工资都被停发了。小顾想起她嫁来时她们的样子。那时成年人中小顾没有地位,这些女孩却喜爱她。她只要坐在谁家打牌,背后总跟着玩她长头发的女孩们。她们把她长及臀下的两根大辫子拆了编,编了又拆;小顾只是在实在给她们弄痛的时候才说去去去。假如小顾在走廊里烧菜,见到她们总是叫她们排好队,给她们一人尝一口;后来惯坏了她们,只要见到小顾啃甘蔗、磕瓜子、吃冰棍,大家就喊「排队排队!」小顾喜欢一边吃东西一边走路去上班,女孩们就常常在现在的位置上截她,她也存心左突右逃,嘴里喊她们小土匪。
这时小顾知道她和女孩们之间有了破裂。她却并不清楚她怎样惹了她们。她知道在凹字形楼上的事做得怎样滴水不漏也终究会漏出去。当初设计这楼的人或许就是要和他们开一个yīn险玩笑。亦或许他预知会有一场接一场的政治运动,方便大伙相互揭发、背叛,或者,早早就把自己搁到别人的瞄准里,早早就让自己放老实些。小顾看到这些十来岁的女孩子身上滴着红色的西瓜汁,额上一个个大疥子涂着龙胆紫,脖子上的痱子粉和灰垢混淆,被汗水冲成一道道灰黑的沟渠。她们中没有一个身上不带伤的,真像一群天天行盗又天天挨揍的野猫。
小顾逃不过去了,只好按她们的绕口令念了一遍。女孩们一片狂笑,两个女孩笑得腿也跷在空中,裙子下露出肮脏的三角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