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人教我们去给那只羊磕头,去哭它。完全是我们几个孩子心里一致的想法。
我们还在埋羊骨头的地方,用山石为那只羊垒了个坟包儿,周围栽上了几棵小树。到北京后,我最见不得的情形,就是人们围着卖羊肉串儿的,吃羊肉串儿。见到一次这样的情形,夜里就做一次梦。梦见当年救了我们命的那只老母山羊,咩咩地朝我叫……
"某类事情,或者某类人生经历,听老人们的回忆是一种接受,而听一个青年娓娓道来地诉说则完全是另外一种接受,因为它使你感觉某种现实虽与你并不相gān,但它的确矗立在某一个地方,仿佛也在向你诉说着什么。使你简直就没法儿无动于衷。
我震惊于一颗敏感的青年的心灵,需要怎样的一种保持平衡的能力和技巧,才会将这样的童年往事完整地包容住,并且磨合成一种绵长的情愫呢?我尤其震惊于他的娓娓道来。那一种淡淡的语气,反倒使我自己的心灵感觉受到了qiáng烈的冲撞。
"这孩子,这孩子,真没想到……
那个小女孩儿呢?结果就饿死了么?……
"母亲唏嘘了。
他笑了笑,说:"我们几个孩子,怎么会让她饿死呢?我最大,我带着他们,四处捉青蛙。我们那儿是山区,没有河,也就没地方去钓鱼。只能四处捉青蛙。熬蛙汤。蛙汤当奶,她才没饿死。后来我们就叫她蛙妹,现在已经长成大姑娘了……
"这时"表妹"来了。她见母亲那样儿,诧异地低声问我怎么回事儿。
我说没什么。不过是他讲了一些动人的事儿。不过是母亲天生爱落泪罢了。
"你还会讲动人的事儿?哪天给我也讲讲!我要听。我得证明我自己还能不能被感动……
""表妹"又调侃他。
而他冷冷地回答了她一句英语。她的脸倏地红了。我虽然不懂英语,也知道他说的肯定是一句伤人的话。立刻打圆场,问母亲:"妈,你不是说索瑶来了,今天还包饺子么?""对,对。索瑶啊,今天你拌馅儿,大娘和面。你不是说吃饺子的关键在吃馅么?咱们今天就把关键的事儿jiāo给你做了!"母亲说着,站起来,以十二分的亲近,安抚"表妹"的尴尬。拉着"表妹"一只手,一块儿到厨房去了。
我低声问"表弟":"你用英语骂她了是不是?"他说:"我总不能当着你们的面,用国语骂她吧?""你骂她什么?""我当然不会骂她太难听的话。"我固执地问:"你究竟骂她什么了?"他嗫嚅地说:"相当于'滚你妈'的意思吧……
"我说:"听着。你必须向她认个错!我可不愿看见你们吃饺子的时候,也互相横眉竖目,谁也不理谁的样子。要不你们今后都别来了……
"他沉默片刻,顺从地站起来走到厨房去了。
母亲随后叫我,说也得分派给我一件事做。随后暗示我跟她走到门口。
"你去打酱油和醋!"母亲故意大声这么说,塞给我拾元钱,却一个瓶子也没给我。
我说:"给我瓶子呀!"我早已不清楚家里哪个瓶子是装酱油的,哪个瓶子是装醋的了。
母亲又悄悄说:"让你去买肉馅儿!"我奇怪,问:"你不是昨天已经……
"母亲一手捂住了我的嘴:"我原想换下口味儿,昨天买的是羊肉馅儿……
""表弟"虽然向"表妹"认了错,那一顿饺子吃的仍不怎么愉快。吃完不久,"表弟"就告辞。
他问"表妹"走不走?"表妹"悻悻地说:"你管我呐!"母亲说:"你要有事,你就先走。索瑶比你来的次数少,我们娘俩儿还有几句体己话要聊呢!"他似乎领悟了什么,便走了。
母亲遂将我撵到另一个房间,开始劝"表妹"千万不要生"表弟"的气。她说她没生气。她说她受他的伤害,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她说如果换了另外的谁,早和他绝jiāo了。她说她就是不忍下这个决心罢了。她说她内心里有些委屈,是没法儿对人说的,都自己偷偷哭过好几回了……
她越说她没生气,只不过是有些难过,母亲越劝她。而一位七十多岁的,难免说起话来颠三倒四,前言不搭后语,絮絮叨叨的老母亲,对一位正难过着的女大学生,有时候显然是力不自胜的事。母亲越劝她,她似乎越难过,最后竟呜呜哭了。
分明的,母亲认为,她和"表弟"之间的别扭,与自己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
母亲满面内疚地把我推入了房间,并将房门关上了。好像她已感到无能为力的事,由我接替是理所当然的。
我坐在"表妹"对面,默默期待她自己哭够。
终于她不哭了。当她掏出手绢擦泪痕的时候,我问:"哭够了?"她难为情地笑了笑。
我又说:"你看,你也没给我表现的机会,就帮助我完成了任务。"她说:"我长这么大,从没惹谁用那种话骂过我。英语也不行!就算我是自讨没趣儿,我妈又怎么他了?我当时不过没话找话儿,纯粹想跟他开几句玩笑,引逗他快乐点儿罢了!他经常那么满脸旧社会的样子,和他在一起,我觉得都快把我影响老了……
"我说:"他不是已经向你认错了嘛!他这人性格是有点儿怪,你应该比我更了解……
"我正打算起身去向母亲jiāo差,不料她问:"梁老师,你就不想更了解他么?"我看了她一眼,见她请求地望着我。
在我家里,从她第一天出现在我家起,就半真半假地,戏谑地称我"表哥"。我已习惯了。而且内心里也将错就错地认可了。忽然她叫我"梁老师",同时问那样的话,使我感到,"表弟"也许早就令她苦恼了。也许早就是她的某种负担了吧?否则她何以会那么望着我呢?我暗暗替"表弟"预测到某种危机,缓缓地又坐下。
她却犹豫起来,不开口了。
我说:"你讲吧。我当然想更了解他一些。尽管我是通过他才认识你的。
但也是通过你,才多多少少地了解他的。是不是?"她点了点头表示承认,又思考再三地说:"我告诉你的。你可千万要装做一无所知。更不能对他讲。他猜到了会恨我的,真的。那我又何苦的呢?"我信誓旦旦地说:"一定。"她说,他家的生活至今仍很穷苦。他家乡的生活至今也仍很穷苦。她说,在全校,有一些来自穷苦地方的学生。可是绝不会再有另一个学生,来自比他的家乡更穷苦的地方了。她说那一种穷苦的现实,是许多城市里的人难以想象,因而也根本不会轻意相信的。所以他从不对别人讲。她说即使在大学校园里对来自极穷苦的地方的同学,周围其实也是很少有发自内心的,真诚帮助的温暖格外厚爱着他们的。她说同学之间情感的冷漠,互不关心,往往也是表现得咄咄bī人,令人不寒而栗的。何况那些来自极穷苦的地方的同学,大都性格都有些与众不同,自尊心也都异常脆弱而且敏感。他们又大都以独往独来的方式软性自卫。即便有些家庭生活条件优越的同学,发自内心想要在钱物方面对他们偶尔予以周济,也不敢轻举妄动。唯恐被理解为廉价的同情,甚至被误解为贵族式的施舍行径。而一旦不被理解,甚至被误解,注定会引起他们内心里的逆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