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弟_梁晓声【完结】(29)

2019-03-10  作者|标签:梁晓声

  原来又是一个只有十几户人家的村子。

  那姑娘薄薄的双唇紧抿着,仿佛被缝上了。对小司机的问话,一概摇头。

  文化馆副馆长说:"不用问,远着呐!"小司机"嘭"地一声关上车门,扭回头对他说:"刮雨器出毛病了!"他看着我,迟疑地说:"刮雨器出毛病了!"他见我一时没反应过来这句话有多么严重,又补充了一句:"再往前开,太危险了!"我才明白了他们是什么意思,连忙说:"不去了。不去了。我的诚心到了。你们的诚心也到了!真是对不起你们二位……

  "小司机说:"梁作家,别这么讲。你大老远来的,是我对不起您啦!……

  "副馆长说:"咱们赶上了这么个坏天嘛!只能怨天,只能怨天……

  "小司机又庆幸地说:"再往前开,如果连个坪场地都没有,掉不过车头,不敢进,不敢退,困在山道上,就更糟了!……

  "边说,边在坪场上将车谨慎地转过了弯。那坪场,可能是那里十几户人家唯一的一处平地。几棵大树生长在四周。树的后面,便是深谷。它显然是劳动的结果。十几户人家,为了那一处坪场,一定流了不少汗水……

  车掉过头我才看出有些房屋。房屋都傍依着山体而建造。

  用的便是山石,和山体成一色,仿佛皆浑然一体。隔着玻璃我又望了那姑娘一眼。玻璃外面的层层雨痕,将她变得模模糊糊,似乎就是呈现于雨中的幻影……

  刮雨器确实出毛病了。

  小司机更加全神贯注地驾驶。然而,在这种须臾不能分心的情况下,他反倒更加需要听那盒录音带了……

  山里的花儿开远远的你归来唱得人直想落泪。

  我心里默默地说:蛙妹子,等山里的花儿都开了的时候,他一定会亲自归来的……

  愁雨凄迷,一种解释不清的忧郁缠绕心头。让人想家想父亲想母亲想妻子想儿子想女儿想自己一切想念的亲人,还惆怅地想--某一个与自己有根土之缘的地方……

  这雨啊……

  还有那一首《故乡》啊……

  回到北京的第二天我到大学里去看"表弟"。

  我觉得似乎有些什么话要对他讲。我也产生了某种诉说的愿望。那是一种非常主动性的愿望。近乎一种想唱歌给别人听的愿望。或者那一首《故乡》转化成了一种愿望。也许我要对他讲的仅仅是这一点?我不清楚。我不知道。

  和他同宿舍的学生都回来了。那一晚上他们在宿舍里喝酒。他们也在唱。我在楼梯上时听他们唱的是《一无所有》。我站在门外时听他们唱的是《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那根本不是唱。那是嚎叫。如同huáng昏的雪原,几只饥寒而胆怯什么的láng在悲啸。

  我想他们是全醉了。包括"表弟"在内。门开处,一阵熏人的酒气汹涌而出,混和着一股秽气。门口有一摊呕吐物。门旁的角落"保存"着一堆垃圾。桌上是一箱啤酒。两瓶白酒。遍布着啃剩下的骨头。二层铺上,一颗头和一条手臂垂下来。垂下的手臂像什么东西的尾巴。连天天眼瞅着的垃圾,都仿佛在期待别人来清除。你一想到他们守着垃圾激昂慷慨地讨论国家和民族大事时的情形,不能不认为是一种带有秽气的幽默。

  开门者手扶着门问我找谁。仿佛随时都会将门关上。仿佛不扶着门便会瘫软在地上。

  我说找我"表弟"。

  他说:"哦……

  你是……

  我知道你是谁了……

  进……

  来吧……

  别……

  别踩了……

  这儿……

  "他已经醉得言语不清。

  我摇了摇头。

  我说:"表弟,你出来一下!"说时,我还没看见"表弟"在哪儿。

  垂在二层铺上的头抬了起来--"表弟"酩酊地自上而下望着我。

  我已全没有了诉说的愿望。

  而他,分明的,不能从二层铺下来了。

  我认为那不应该是他。无论如何他没有这一种自nüè的权力。

  似乎,我又听到了那一首《故乡》:山里的花儿开远远的你归来……从极遥远极遥远的某处,带着大山里的yīn瘴,隐隐地传将来……

  "表弟"双臂撑着铺,张了张嘴,想对我说什么。却一个字也没说出。

  一张嘴时险些吐了。双臂一分,又扑在铺上。我没进宿舍。

  我对扶着门的学生说:"他清醒了之后告诉他,我本想扇他一耳光!告诉他,以后再也不要找我了!"我说完便走。

  晚上,"表妹"到我家来了。

  我当然明白她为何而至。便将母亲支到另一个房间,给她造成无所顾忌的机会。

  "你,"她用一根手指,凛凛地指着我,很生气地说,"你怎么可以当着他好几位同学的面,那么严重地侮rǔ他!你明明知道他的自尊心太敏感太脆弱!你的话,等于当着他好几位同学的面,扇了他耳光!"我也很生气地说:"索瑶,在我家里,你别这么质问我。否则我把你请出去!"她垂下了头。

  沉默片刻,她抬头注视着我,又低声说:"你的心情我理解。你看不惯的,我也看不惯……

  "我打断了她的话:"你不理解!你根本不理解!你这么说就证明你根本不理解!不是什么看得惯看不惯的问题!他的那些同学们与我有何相gān?但是他自己,不能跟他们一样!别人可以自nüè,可以自残,可以自杀!但是他不能!他如果连自己的身体都不爱惜了,他还有良心么?他还对得起谁?连你也对不起!……

  "我激动起来。

  索瑶却依然镇静。

  她仍注视着我。

  她说:"可是你理解他的心情吗?你理解他们的心情吗?学校已经向他们透露,今年的分配主要靠他们自找出路。他们都四处碰得晕头转向了!他,他是和别人不一样。他怎么能和别人一样呢?他继母病了。为了给家里寄点儿钱,为了在大学里坚持到最后,他瞒着我去卖过血啊!已经卖过两次了……

  ""什……

  么?……

  "她将两张薄薄的单据递给我看。

  她说:"这是我无意中,从他的一本书里发现的。当时我眼泪刷刷往下流。就是他去偷,去抢,只要别杀人放火,只要别偷别抢比他活得更难的人,我全理解……

  "索瑶她泪潸潸然。

  "血……

  这怎么可能?血……

  血不是随便买,随便卖的啊!……

  "我有些无法相信。

  "学校规定,义务献过一次血的,在校期间,永不献第二次了。他已经献过一次。这次又献。而且……

  顶替别人的名字多献一次……

  一次二百元的营养补助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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