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是撤军;第二是清乡。”胡元规答说,“这就是与地方上利害关系密切的大事。其实,只要这两件大事,圆满成功,就再没有要我们烦心的事了。”
意在言外,徐海的安危,与此两件大事密不可分。细细想去,撤军先要报奏凯;奏凯要有实实在在的战功,元凶就擒、胁从解散、倭人遣回,东南一带,匪氛肃清,赵文华才能班师回京,接受奖赏。这就跟徐海的生死,搅成了一个解不开的结。
这一次阿狗倒是心脾气和了,也可以说是很沉着了。胡元规既然已作了保证,徐海只不过受幽禁的委屈,而不致有何生命的危险,那就看他是何说法,再作道理。
沉默了好一会,徐海突然提出要求:“朝奉,我想跟我兄弟私下谈几句。”
“好,好!”胡元规毫不迟疑地起身,“我到外面替你们看守,你们尽管谈。”
等胡元规一走,阿狗第一句话便是问徐海的态度,“二爷,”他问:“你刚才说什么‘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唉!”徐海长叹一声,“我这件事做得好没意思!半夜里醒来,摸着良心想一想,不知所为何来?说是为地方百姓,我自己也杀过人,放过火;说是为国效劳,那是自己骗自己的话,而况人家也不见情;说是为胡朝奉、罗小华那样的朋友,结果反而让他们为难。想想真是万念俱灰,还不如听其自然。所谓‘哀莫大于心死’,就是我现在的心情。”
这番话说得阿狗背脊发冷,真是彻骨的凄凉;心cháo平伏,抑郁难宣。但他很快地警觉到,这样子下去,刚用南唐陈墨止住了的血,又要呕了。此时此地,决不能再为徐海与胡元规添麻烦、添烦恼。
就这一念之转,他变得坚qiáng了,也冷静了。心想,此时第一要紧之事,是救徐海的“心死”,要拿人世间他不能忘怀的东西去打动他,让他感到生之可恋,才会挺起腰来做人。于是他说:“二爷,你真什么都丢得开?连翠翘姐在内?”
这一问将徐海问得愣住了。脸上的颜色渐变,消失了漠然的平静,而是说不出的惆怅与眷恋,并且眼中隐隐有了泪光。
“二爷,”阿狗故意拿话激他:“入地狱的话,你也不过说说而已。我看,你没有那份勇气。”
徐海一震,眼睛睁大了,仿佛发怒似地,令人害怕;但终于低眉垂首,悄然沉思着。
沉思之不足,绕屋蹀躞,时而仰望,时而住足。阿狗只是将视线绕着他,却不发一言。
好久,徐海复回到病榻前面,取壶斟酒,连饮三杯方始住手。抓一把松子一面往嘴里抛,一面双睛不住乱眨。
“兄弟,”徐海的眼神,又变得活泼而有光采了,“你有桐乡的情形,跟我说一说。”
“好!”阿狗从如何部署一直谈到将王翠翘送到石门,紧接着建议:“二爷,如果你必得委屈过日子,我把翠翘姐去接来,跟你作伴。”
“这不必急!”徐海沉吟了一会,低声嘱咐:“我倒有个法子,面面可以顾到。说出来,你看行不行?”
“好啊!”阿狗兴奋得要下chuáng来,“快说,二爷!”
“你安静点。”徐海将他身子捺住,“不一定能行。”
徐海是想出一个掉包的办法,跟赵文华说,诸酋皆已处死,暗处里将徐海与洪东冈放了出去。这样,赵文华对朝廷便可以jiāo代了。
“可以,”阿狗惊喜地说:“我怎么会没有想到。”
“这个法子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很难。第一、我要有个安顿的地方。我还没有想出,何处堪以容身。”
这一下说得阿狗愣住了。他心里在想,最好是仍旧回去做和尚,但王翠翘总不能也跟到虎跑寺去!
“第二、倘或赵文华坚持明正典刑,那要‘验明正身’:成千上万的眼睛盯着,不能拿死囚来假冒。”
“这一点可以避免。”阿狗答说:“只要胡总督跟赵文华说,怕有人劫法场,责任担不起。”
“那不妥!”徐海大摇其头,“赵文华说一句:不要紧,多派队伍警戒法场。那一来反而骚扰地方,不是弄巧成拙?”
“不管它……反正这是胡总督的事,让他自己去找理由也好;甚至独断独行,索性先办了,再拿三真两假的五颗人头去给赵文华看也好,随他自便。总之这个要求他非答应不可。麻烦的倒是你到哪里去隐姓埋名?”阿狗紧接着说,“我看这件事不必瞒胡朝奉,那请他进来一起商量好不好?”
“也好!”
于是徐海亲自出室招呼,将胡元规邀回原处,说了他跟阿狗的意见,胡元规亦一样地大为兴奋。
“‘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事情成了!”
“怎么?”阿狗问说,“徐二爷怎么办?”
“果然明山师愿意做个‘黑人’,一切都是我的!想还俗,我替明山师置一份家当;仍旧遁入空门,我盖一座寺,请明山师住持。”
“地点呢?”
“huáng山如何?”胡元规看着徐海问,“或者是‘横看成岭侧成峰’的庐山。”
“我看,庐山好。徽州我也住过,在huáng山或许有人认识我。”“我也觉得庐山好。”阿狗接口,“我陪徐二爷一起到庐山去住,就怕——”
“怎么?”
“就怕,”阿狗望着徐海说,“翠翘姐住不惯。”
一个不易解开的结,到此算是有了转机。本来还应该谈一谈细节。只是胡元规顾虑到阿狗的病体,坚持要他休息,正好临时延请来的,一位懂医道的药店伙计也到了,事先听说了病症随身带着治呕血的药,诊完了脉,亲自调煎汤头,让阿狗服下,保证数天之内即可痊愈。
“兄弟,”徐海叮嘱他说:“事缓则圆,你不要急,也不要多想,静下心来,好好睡一觉。等你身子好了,还有许多大事在等着你呢!”
“我知道,我挺得住。”阿狗答说,“请你跟朝奉再好好商量,明天接派我做什么,不要顾虑,尽管jiāo代我。吐口把血,算不了啥。”
徐海点点头,不置可否,与胡元规仍又回到厅中,另有一番不能让阿狗与闻的密语。
“刚才的话,完全是为了安病人的心。我看是办不通的。”
徐海沮丧地说,“再说句实话,要我隐姓埋名过日子,等于偷生,真不甘心。”
听此一说,胡元规大为惊愕,愕了好半天,才说出一句话来:“阿海,你是不是在怪我?”
徐海去卧底,由于胡元规的策动,因此,对于徐海目前的遭遇,他不能不负责。说这话的意思,自是有故意相激的意味在内;而徐海却并无责怪之意,只感到满怀抑郁,坦率地说:“我没有想到胡总督是这样子没主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