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元规对这番话,只能了解一半。他也感觉到胡宗宪不吝此一行,确是表现出他想极力摆脱赵文华的牵制。可是,怎么叫“有胆量”呢?
心里存着这样一个疑问,却不愿多问。因为徐海可能会有出人意表的“奇计”,要胡宗宪去冒险,他此时装糊涂、不理会,到必要的时候才能发言反对。
“有话回头再说吧!你先吃了饭再说。”
等胡元规一走,徐海顾不到漱洗,先要跟阿狗见面。走到他卧室,只见阿狗靠在chuáng上,无所事事。但脸上的气色却已很好了。
“兄弟,你今天怎么样?”
“我自己觉得完全好了。胡朝奉说还要小心,不准我下chuáng,气闷得很。”
“如果要你回桐乡,你支持得住,支持不住?”
“怎么支持不住?”阿狗将夹被一掀,跳下chuáng来,挺一挺胸,伸一伸胳膊,jīng神抖擞地问道:“是不是马上就回去?”
徐海向外看了一下,轻声说道:“你回桐乡去细摸一摸底,看准风向,马上就派人送信来。”
“是不是看大家安静不安静?”
“对!只要看清这一点就行了。”徐海又说:“你要快,最好今天晚上就有回信来。”
“要这么快?”阿狗率直答道:“那只能一到桐乡就问一问,看他们怎么说。要去细看,怕来不及。”
“看有看法。我教你一个决窍。你看两处地方,一处是酒店,一处是卖马吊牌的地方,这两处的生意好坏,谅能看出大家的心情。”
“这我就不懂了!生意好又如何?不好又如何?”
“酒店生意好,尤其是平时不大上酒店的人,也去喝酒,这情形就不好。因为借酒浇愁,各人心里都有一股火气,碰到不巧,就会爆发。至于马吊牌、骰子、象棋这些东西的销路好,那就不要紧了!大家只不过无聊混日子,不会有什么名堂搞出来。”
“懂了,懂了!”阿狗心领神会地说:“照这个法子去看,我一定摸得准风向。不过,最好这里派个人跟我去,熟门熟路,回来得快;如果我在那里派人,只怕找不到地方,会耽误功夫。”
“这话不错!”
徐海随即又去找胡元规,扼要说明经过,胡元规派他的名叫连chūn的贴身小厮,跟着阿狗,分骑两匹快马,一起回桐乡。
傍晚时分,胡宗宪的先遣卫士到了。穿的是便衣,一到就跟胡元规见面,悄悄关照:胡宗宪的行踪,极其机密,不打算上岸到陆家别墅,请胡元规带着徐海,到船上去见面。
“总督的船,泊在哪里?”
“在汉异桥下。”
汉异桥离陆家别墅只有三里路。胡元规与徐海轻舟赴会,到得汉异桥下,不过日色刚刚偏西,胡宗宪的座船还未到达。徐海凭舷闲望,只见红萝白棋,huáng芦乌柏,点缀得秋光如锦,不由是动了游兴,想上岸走走。
胡元规看此地极其平静,除了樵子,别无行人,不至于会泄露行踪,便顺从徐海的建议,陪他登岸闲步。
走不多远,发现一座奇庙。庙门上的黑底金漆匾额,已经字迹驳落,细细辨认,方看出是“冯异将军庙”五字。“这是哪一朝将军?”
“是汉光武的从龙功臣,云台二十八将之一。外号叫做‘大树将军’。”
“这个外号是怎么来的呢?”
“我想想看!《后汉书》多时不温了,不知道还记得记不得?”胡元规眨着眼想了好一会,突地欣然说道:“记起来了!‘异为人谦退不伐,行与诸将相逢,辄引车避道。进止皆有表识,军中号为整齐。每所止舍,诸将并坐论功;异常独屏
树下,军中号曰:“大树将军。”
他将这段后汉书中的冯异传,念得很慢很清楚,徐海每个字都听清楚了。很佩服地说:“能够不争功,实在很难得。想来他的人缘一定很好?”
“士兵对他很好,问他们愿意跟哪个,都说愿意归‘大树将军’。不过,跟他地位差不多的,就妒忌他了。”
“喔,”徐海很注意地问:“那当然要想法子害他?”
“无非进谗。”胡元规想一想答说:“冯异镇守关中,权很重,百姓很爱戴他。就有人上奏给汉光武,说他专制,有人称他咸阳王。意思是指他有异心。”
“汉光武呢?”
“汉光武没有听信那些谗言。”
“好!”徐海翘一翘大拇指,“汉光武之为汉光武,确有道理。”
“我的看法不同。”胡元规紧接着他的话说,“这全靠冯异拿得定主意,善于自处。他相信汉光武了解他,一定不会亏负他,所以上表自陈,解释流言。如果他信不过汉光武,起了猜忌的心思,误会就会越来越深,到头来不是汉光武制裁他,就是他起兵造反,绝无什么好结果。所以,”他加重了语气说:“一个人在危疑震撼之际,要格外冷静;对信得过的人,始终不疑!”
意在言外,徐海当然听得出来。不过,他此时还不愿有所表示,一切一切,都要等见着了胡宗宪再说。
第二十二章
“阿海,”胡宗宪取下头上的便帽,放在桌上,“我凭着一顶乌纱不要,绝不会照赵某人的意思对待你!”
胡宗宪穿的是便衣,卸下来的是便帽;如果穿着官服,卸下来的便是乌纱帽。“掼纱帽”表示辞官不gān,为徐海的生死,能这样表明祸福相共的态度,也算难得了。
徐海心里很满意。不过他觉得无须说感动的话,更无须感谢。此时此地,只谈个人的穷通安危,气度就显得小了。他想了想说:“明山早年出家,虽然六根未净,生死关头却还勘得奇,我知道大人也不是贪恋福贵的人,这些都不必去说它。大人为国为民,明山亦想为在家的乡党宗族做点事,若有用得着的地方,不必顾虑明山的生死。”
因为他自称明山,胡宗宪便也改口叫他的法号,“好明山!”他翘一翘大拇指,“真是菩萨心肠,英雄气概。实不相瞒,我富贵之念虽淡,千秋的名心很重;我一生的事业,在消弭倭患,如今不过刚刚开始。就算一切顺利,连陈东都能就擒,也还有汪直之流,尚等翦灭。所以,我的行事,比别人要看得远些。明山,你如果同意我的看法,愿意帮我,你就得委屈一时。”
“只要于事有益,委屈不妨!”
“好极了!多谢,多谢。”
胡宗宪要起身行礼,忘记了身在船上,站起的势子猛了些,船身晃动,立脚不住,便等倒下,却让徐海一伸手,轻轻扶住。
“真个多谢!”胡宗宪笑着坐下,转脸说道:“元规,你信上语焉不详,何谓李代桃僵之计?”
“是这样的——”
经胡元规详细说明以后,胡宗宪欣然同意,“赵某人的意思,还想献俘。我跟他说,当今皇上,不比先皇好武;在西苑潜修,已经二十年不见大臣,未见得愿意御午门受礼。倘或碰个软钉子,反倒不好。”他紧接着又说:“赵某人对我的话,未置可否,看起来意思是活动了;我再吓他一吓,大概可让他同意,秘密处决,事情就好办了。至于明山远遁庐山,大可不必,两浙多名山,不愁没有容身之地。等赵某人一走,我自有妥善安排,此时暂且不谈。眼前的第一大事是撤兵,我虽已下令,各路人马都守原地待命。赵某人也勉qiáng同意了。但如桐乡的局势,没有个明确的结果,不但夜长梦多,也怕赵某人邀功心切,忍耐不得,那时候就难挽回了!不知明山何以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