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弟!”王翠翘当胸合什,“你好好回去吧!跟明山说,我在这里很好,不必惦念。”
阿狗不响,看一看悟能,并无避开的意思,只好实说了:“翠翘姐,”他问:“我真不懂你怎么想了一下,会弄成这个样子?眼前不去说它了,将来呢?”
“将来?”王翠翘似乎没有懂他的话。
“我是说等二爷功成回来,怎么样?”
“他也是佛门子弟,只为救人,出家而又入世。一旦成功,当然仍旧回到菩萨面前来。”
这样的回答,完全出乎阿狗的想像,不但一时无从接口,甚至连她的话,亦还不能一下子听得进去。因为这跟他对王翠翘的了解,以及他所习惯的王翠翘的语气,太不相同了!“翠翘姐!”他愣了好一会,不自觉地漏出一句话来:“你好像在”打官腔‘!“
什么叫“打官腔”?无视于实际情形,而只是冠冕堂皇地说些道理,乃至振振有词地责备,就叫“打官腔”。徐海皈依佛门,是当初走投无路,因为佛门广大,暂求庇护;论本心,不是徐海看奇红尘。这一点别人不知道,王翠翘岂能不知?
回忆到此,不由得又说:“翠翘姐,不晓得你忘了没有?当初我陪你到六和塔,你是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去看二爷的。”
“今日之果,他日之因。正因为当初有这样一段孽缘,才有今天的苦楚。兄弟,他日之果,今日之因;就为了将来,所以我求得老师太的慈悲,一了百了!你该当体谅我的心。”
“我不是说你!”阿狗反感愈深,“你一个人倒是一了百了,也该替人家想想。你明明知道的,徐二爷做和尚不是本心,还了俗也不会再出家。说啥成功以后,仍旧归到菩萨座下,不是空话?”
这番话有些声色俱厉的模样,而王翠翘却丝毫不动感情,平静地答说:“兄弟!别样我不敢说,明山,没有比我再了解他的。他生有慧根,一定会重新皈依。”
说到这话,阿狗无法再争,但心中总有一种受愚之感,鼓dàng排阖,不能平复,因而悻悻然地说:“好了!翠翘姐,认识你一场,收缘结果,做个傻瓜,我也认了!”
这是怪她作了出家的决定,而一路上始终瞒着他。王翠翘大为不安,必得有所解释。无奈悟能在旁,有口难言,因而用乞求的眼色看看她,希望她暂且回避。
悟能身为知客,自能鉴貌辨色,一念不忍,顺了她的心意,拈着拂珠,转身而去,只在天井中绕着花坛打转。
“兄弟,我不起你,我一直没有真个出家的念头,是心云老师太一句话点醒了我,才不能不即时祝发。”
“喔!”阿狗很注意地问:“是怎么一句话?”
“心云老师太说:”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这一来,如果是假出家,比不出家还要坏!倘或你有心救明山,即时便当有决绝的表示。不然自误而误人,关系不浅。至于其中的道理,要你自己去参详。‘兄弟,这个道理,很容易明白,你倒想去!“
“我想不出。”阿狗毫不思索地答说:“最好请你自己说。”
“我不知道你是真的想不透,还是一时气恼,脑筋不如平时灵便了?或者,”王翠翘慊疚地说,“是明明知道,只为生我的气,不肯说?兄弟,我可真是当你亲骨肉的噢——”
说着,已有盈盈欲涕的模样,使得阿狗大为不忍,再也不肯负气了。“我想,是一时气恼,人变得笨了。翠翘姐,趁悟能不在跟前,有话你快说吧!”
“好!”王翠翘招招手将阿狗唤得离悟能更远了些,方始低声说道:“人家在暗处,我们在明处。从桐乡启程,一举一动就都落在人家眼里;如果我出家而不落发,明明显出是一出假戏,比阿海在平湖越狱那出把戏还要不能瞒人耳目。这一来,兄弟,你想有啥后果?”
“无非派人来bī你、抢你!不过,”阿狗很起劲地说,“你恐怕还不知道,这里有座靠山硬得很,是锦衣卫陆大人!我谅他们谁也不敢碰这座靠山。”
“兄弟,你这话说得差了。有道是‘远水不救近火’,锦衣卫陆大人在京里,一时哪里管得了这里的事?不过,我还不是说的我,我自己能救了自己。我说的是阿海。”
“二爷怎么样?”
“他们会疑心阿海真的起了异心,万万饶不过他的。”
听得这话,阿狗从恍然大悟中惊出一身冷汗,“真的?”他不自觉地问。
“为了争名夺利,冒功献媚,他们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的!”
阿狗连连答说:“我懂了,我懂了!”不过,他还有一句话不能不问:“翠翘姐,你说你能救了自己,是怎么个消灾避祸的法子?说出来听听,我好放心。”
“你只放心好了。不必多问!”
话是密不通风,那一脸坚毅之色,却等于已作了回答,她到受bī不过的时候,无非一包毒药,或者一把剪刀,便可“消灾避祸”,自保清白。
意会到此,阿狗既敬且惧,正色说道:“翠翘姐,你不可以寻短见。‘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二爷那里你放心,我总尽力帮他;只望你好好保重,耐心等待,总有一天能跟二爷见面。”
“我知道,有你帮着阿海,我很放心。这里,”王翠翘很郑重地说:“我一定可以安安稳稳待下去。没有必要,你不必来,来了反而不好!”
“嗯!”阿狗深深点头。
“兄弟,你回去吧!”
“好!我走。”
说完,他就掉首而去。想回头看一眼,却又不敢。因为他怕一看到了她的脸,说不定会掉眼泪。
“施主!”悟能迎上来问道:“你们姐弟的话谈完了?”
“话是谈不完的。”阿狗答说,“不过有些话,不是她不愿听,就是我不敢说,只好丢开。”
“这样最好!”悟能微笑着,言语意态都有些莫测高深的意味,“言多必失。”
“何以呢?”阿狗问说,“我们姐弟叙家常,就说错了也不打紧,怎的叫言多必失?”
“施主问这句话,便是多余。请吧!”悟能将手一摆,作出肃客的姿态。
看似肃客,等于逐客,阿狗还有些话想问,也只得咽了回去。从原路出门,只听身后关门落闩的声音,顿时像失落了什么似地,两条腿懒懒地重得像缚了铅一样。
他的心很乱,一会儿想到从此要见王翠翘一面都很难!在此尘世,亲如同胞的,只有王翠翘一个。而由于王翠翘的关系,拿徐海亦当作至亲一样。如今一个已遁入空门,一个将远适异国,前途如何,却都难以逆料,自己真个是举目无亲了!
一会又想到王翠翘的警告,与悟能那种弦外有音的暗示,似乎就在这举步之际,便有重重危机隐伏着。意念及此,不自觉地将脚步放得极慢,举足悬空,有些不敢踏下去,仿佛怕误蹈危机似地。同时,也不自觉地举目四顾,怕有人在暗中跟踪窥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