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不用你费心!我要好好葬她。”罗龙文看着容颜惨淡的徐海,对阿狗说:“素芳的后事,你看,是不是要跟明山商量一下?”
阿狗知道,他从徐海的表情中,已看出他们有不平常的感情。这当然不必再瞒他,点点头说:“也许要商量一下,我们到前面谈去。”
一直不曾说话的徐海,这时开口了:“你们到前面谈去。”
他说,“我要守在这里!”
“那何必?”阿狗劝他,“二哥,要守灵,也不是这时候。”
“明山,”罗龙文拿手按在他肩上,“你要节哀。你还有大事要办。不要蹉跎自误,辜负了素芳舍身相救的本意。”
这个说法很有效,徐海想了一下,慢慢起身,站在素芳遗体前面,默祷了好一会,才随罗龙文离去。
回到前面,罗龙文先有好几件jiāo代,一件是为素芳买棺成殓,并托粉蝶在其中照应。一件是遣派亲信去见胡宗宪,来不及写信,口头陈述两句话:一句是,徐海和阿狗安然无恙;一句是,赵文华如果向胡宗宪谈启发兵搜捕徐海之事,他要装作不知道。再一件是派另一名亲信携带重金去疏通梁守备,关于发现徐海的情形,暂且守密。
这些话都是当着阿狗jiāo代的,更足以证明他的诚意。然而他的不可解的行迳还多;首先需要弄清楚的是,他与胡宗宪那样密切的关系,何以竟能不顾而投向赵文华那一面?当阿狗率直相问以后,罗龙文不即回答,唤左右的人,走得一个不剩,方始用极低的声音,辅以笔谈,揭露了一个极大的秘密。
“此人,”他用筷子醮酒,写了“天水”二字,意指赵文华,“害得东南几省不轻!这一次得胜还朝,又内有奥援,眼看更要得意。他越得意,百姓越倒楣,所以,我要办一件大事,把他整倒!”
听得这里,不但阿狗深感兴趣,连徐海亦忘却了素芳之死,jīng神一振,睁大了眼示意他说下去。
“整他的法子,最妙不过以毒攻毒!我要借他的路子,投入相府;再借严家父子的力量来治他。将欲取之,必先与之,我要取得此人的信任,不能不做些出乎常情的事。我想,”罗龙文看着徐海说:“你应该明白,我今天的境况,与你当初的自污去卧底,是差不多的。”
“有这样的打算,真想不到!”徐海深深点头,“我很佩服。”
“慢来,慢来!”阿狗却不肯毫无条件地听信,“有几件事,我要请问罗师爷,第一、胡总督知道不知道你的打算?”
“我没有跟他说过。不过,我想,他能够想得到。”
“这样的大事,为什么不跟他说?”
“就因为是件大事,我才不跟他说。他的身分、地位,最好不必知道这个计划。不过我做了,他一定赞成,所以也不必跟他说,小兄弟,”罗龙文用一种很恳切的教导的态度说,“你要记住!如果你做一件事,希望某一个人最后能帮你的忙,你就先要为这个人留余地,千万不要伤他的地位。不然,一出了事,他自顾不暇,那还能照应得了你?”
阿狗将他这几句话,一个字、一个字咀嚼了一遍,心悦诚服地说:“我懂了!是不告诉胡总督的好。现在我再请问第二件,如果不是素芳这一来,你捉了我们去又怎么样?”
“我当然不会害你们送命。”罗龙文很快地说,“我的法子很多,到最无可奈何,还可以用死囚顶替你们上法场。反正瞒上不瞒下,只要‘天水’一个人不知道就行了。”
“那么,现在呢?”
“现在自然很尴尬。不过总想得出一个搪塞的法子。可能——”
“可能怎么样?”阿狗毫不放松地问。
就这时候听得云板大响,霜空遥度,声音显得格外清脆而沉着。三人相顾愕然——原来这是警报。海边无分昼夜,有人瞭望,东面海上,若有巨舶出现,立即举起烽火,递相告警。传到各地衙门公署,便击云板通知。
“怎么?”罗龙文诧异地,“真还有倭寇敢来送死不成?这件事倒真奇怪了!”
“不会的!”阿狗答说:“一定是弄错了。或者——”
“或者是陈洲回航。”徐海接口,“亦未可知。”
正在猜测之间,有人来报,说从乍浦传来警报,确有倭船东来,但不知其详。
“怎么办呢?”罗龙文倒有些着慌了,“处理这样的警报,我还是奇题儿第一遭。”
“那只有照规矩办,一面下令戒备,一面飞报嘉兴。”徐海又说,“不过,照我看,不要紧,定是误会了。”
“这样,”阿狗献议,“派人去看一看冈本,看他是何表示?”
这下提醒了罗龙文,“对!”他说,“如果是误会,最好。不然,就用冈本与倭人作个退敌之计。”
于是,罗龙文飞召梁守备,打算请他派兵加qiáng监视待遣的倭人。部署刚定,又有人来报,说胡总督自嘉兴派了专差来,有紧急公事面报。
“你们请等一下。”罗龙文起身说道:“我去去就来。”
等他去会客时,阿狗问道:“二哥,你看罗小华的话靠得住,靠不住?”
“你是指他所说的,预备借赵文华为梯阶,踏入相府那件事?”
“不是。”阿狗低声说道:“我很怀疑,他是不是在必要的时候,肯挺身在赵文华面前承认,他放走了我们?”
“你看出什么迹象来了?”
“没有迹象,我只是心里有这么一个感觉,他有什么话不肯说出来。”
“这,”徐海摇摇头,“你想得太多了。”
“防人之心不可无!”
“我真懒得去想了!唉,”徐海长叹一声,“波诡云谲,变幻无常。我恨不得马上回虎跑,从此不问世事。”
阿狗悚然心惊!他是真的看奇红尘了。这原不是坏事,但在情感上,一个人出家,便有生离死别的意味,自难割舍,所以霎时间眼圈都红了。
“一个一瞑不视,一个遁入空门,留下我一个人,脾气凉凉,生趣索然。这种日子,怎么过得下去?”
原来他是在为素芳和王翠翘伤感。阿狗不无索味之感。罗龙文的意思是,可能要牺牲王翠翘。说得口滑,几乎泄露,若要露出真意,且不说徐海,就阿狗亦决不肯罢休。即便未曾说奇,疑窦已现,亦需要有个很好的说法,才能遮盖得住。
为了拖宕时间,以便于思索,他故意问道:“小兄弟,你的脑筋一等一;倒替我想想看,有个什么好法子搪塞?”
“只怕不是搪塞得了的事。”阿狗答说,“罗师爷,这件事你日思夜想,一定想得很透彻了。还是请你自己说吧!”
这咄咄bī人的语气,不容罗龙文有腾挪的余地,那就只有借故来拖延时间了。好得是他一向从容惯了的,所以摆开优雅的姿式,为徐海和阿狗斟酒时,一点都不显得他是踌躇难答的样子。其实,他心里急得很!因为他知道,阿狗颇存戒心,如果找出来的说法不够好,他又会起疑,这一次他再起疑心,就很不容易解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