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忠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老,”他张口结舌地问:“请你老再说一遍。”
罗龙文急忙拉他一把,还做个眼色,“赶快跟总督道谢!”
他急促地说,“总督把这方名砚让与你了。”
这一下,可是听得清清楚楚,很见机一揖到地,“总督竟肯割爱!倒教我受宠若惊了。”他接着又很恳切地说,“如此名物,所费不赀;务必请说个数目,我好将原价奉缴。”
“笑话!我要讲钱就不送你了!”
“是!是!是我失言。”
“倒不是钱的事。”罗龙文插嘴,“这方砚台本来是要送严公子的。”
这一说,更使赵忠觉得礼物沉重,“这样,”他嗫嚅着说:“我似乎不敢收。”
“怕什么?你尽管收下!严公子并不知道我有这方砚要送他;何况,你此刻在我眼中比严公子更重要。”
“这话,总督宠得我过分了!”
“不然,我说个道理你听。”胡宗宪从容说道:“五代藩镇之祸,天下大乱,民不聊生;有位将军要屠城,守城的太守求他,说是‘这一方百姓,皇帝救不得,菩萨亦救不得,只有将军救得。’不是这位将军比皇帝还尊,比菩萨的神通更广大,只为时势所移,唯有这位将军高高手,这一方百姓才能得救。赵总管,你亦是大智慧人,总懂得我的意思吧?”
赵忠自然懂。而心情很复杂,既沉重,又感动,而且多少也有些得意。面色严肃地想了好一会,慨然说道:“赵忠低三下四,没身分的人!承总督这么看得起我,莫非我倒自轻自贱?如果我是那位将军,不必总督吩咐,我自己知道要怎么做?此刻,请总督把话jiāo代下来,我一定要办到。”他紧接着又说:“我也清楚,如果不是我办得到的事,总督亦不会跟我说。”
“你看,”胡宗宪对罗龙文说,“我说赵总管是有血性的不是?”
“是!这是早就看出来的。”
在他们这jiāo谈的顷刻间,赵忠又有进一步的意会。眼前的一粥一饭,无非民脂民膏,要救这一方百姓,第一件大事,便是那笔派额;索性漂亮些,不等他说自己来说。
“总督!班师越早越好,那笔款子,算起来能凑多少?”
胡宗宪听此一问,心中大喜;意想中凑五十万两,防着讨价还价,故意少说些:“至多能凑四十万。”
“四十万就四十万,我跟上头去说。”赵忠说得很轻松。这下,胡宗宪真个喜出望外,举杯相敬:“我为这一方百姓道谢。”
赵忠谦称不敢,gān了酒亦回敬了胡宗宪。接着将杯口用手掌盖住,很认真地说:“总督,我的量浅,还有正事,再不敢喝了。”
听他意思坚决,自是主随客便。饭后品茗,一盏茶罢,赵忠起身,道谢告辞。临走之前,坚约罗龙文同行,说要作个竟夕之谈。
其实是长夜之饮。在书房中将酒果摆了上来,赵忠先有解释,“为什么我在胡总督那里推辞不喝?是怕酒后失言,只我们两个就不要紧了!”
“是的!我也看出来了;胡公敬你的那杯酒,十分贵重,可也十分沉重,不容易下咽吧?”
“一点不错!我正是为此要跟你商量。”赵忠收敛了笑容说:“跟你说实话,到今天受胡总督那番过份的礼遇,我才懂得‘为善最乐’这句话。然而这桩善事,我实在有点挑不起来。大话是说出去了,无论如何要做到,再说一句不量力的话,不但要做到,还想做得漂亮!”
“何谓‘做得漂亮’?”
“要快,要没有闲话。”赵忠皱一皱眉说,“我去硬劝,当然也劝得下来,不过不是费一番唇舌,就能成功的。上头就算勉qiáng答应了,过几天在胡总督面前说几句很难听的话,就是我办事不够漂亮,你说是不是呢?”
“你是要面子的人,才会有这样的想法。教我,能够办成功,就觉得很可以自慰了。”
“这是你跟我的感受不同。如果你换了我,让堂堂总督这样子恭维,自然就会觉得非做漂亮了,不能算对得起人。闲话少说,小华,你的计谋最多,今天可要替我好好画一道策!不然,不放你走。”
“你不要bī我!”罗龙文笑道,“越bī思路越窘。你先把心事丢开,喝着谈着,轻松自如地,倒或许有条奇计想出来。”
赵忠听他的话,不提此事,只海阔天空地想到什么谈什么。这样谈来谈去,慢慢有了一个集中的话题,是谈赵文华的一切。赵忠对主人的yīn私,十之八九,在他人面前不肯谈,而对罗龙文则是例外。
“听够了闻所未闻的赵文华的秘密,罗龙文忽然问道:”你家那位信不信扶乩?“
“怎么?”赵忠反问一句:“你问这个,总有所指吧?”
“无非借神道设教而已。”
原来是想用降坛的乩仙来规劝赵文华。赵忠摇摇头说:“这怕不行!他难得扶一回乩,不甚好此道。如果我说某处的乩仙很灵,而他不接口,我就说不下去了。硬劝,形迹太显,变成弄巧成拙,反而不妙!”
“那么,医卜星相之中,他比较信那一种呢?”
“他相信卜课,星相也相信。”
“这有法子了。”罗龙文欣然举杯,“老赵,你听说过杭州有个‘隔夜算命’的‘赛虚中’没有?”
“听说过。这件事,太玄虚了!我不大相信。”
“你见过就会相信。戏法人人会变,各有巧妙不同。‘赛虚中’会变戏法,我就用‘赛虚中’来变一套戏法,如何?”
“好啊!不过,人在杭州怎么办?”
“有两个法子,一个是请胡总督作东邀你家那位去逛西湖,顺便算命;一个是索性将‘赛虚中’搬了来。”
“当然搬了来省事。”赵忠问道:“你有搬得动他的把握。”
罗龙文斩钉截铁地答了一个字:“有!”接着解释原因:“‘赛虚中’的把戏让我戳穿过,不过我没有让他下不了台,反而荐了好多生意给他。”
“怀德畏威,怪不得!不过,小华,”赵忠笑道,“你既然知道他是变戏法,又替他荐生意,教人去上当,不是不够朋友吗?”
“不然!我荐去上当的人都是有道理的。譬如有人遭遇拂逆,心境不开,我劝他去‘隔夜算命’,预先关照‘赛虚中’,要安慰他。官运不佳的,说他指日高升;以无后为忧的,说他来年必生贵子。还有些朋友,行为失常,要痛加针砭,我亦劝他去请教‘赛虚中’,爱色的,警告他不可走桃花运;贪财的,提醒他财多身弱——”
“原来如此!妙,妙。”赵忠抚掌称赏,“小华,事不宜迟,明天就派专人去搬‘赛虚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