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从你认陆太婆作义母这一点,便是难关已过,我且说个简单的道理你听。”
这道理果然很简单,以陆太婆的身分,与赵文华所欠她的情来说,当然可以庇护王翠翘,使她不致再遭遇非遁入空门不能摆脱的困境。
话是不错,但似乎不便承认。因为一承认便好象自己不愿还俗,只为难关未过,仍须躲在法云庵中,岂不令人齿冷?见她不语,心云少不得要追问:“莫非你道我的道理不对?”
“师父的道理,哪有不对的?”
“既然如此,你就该听我的话!”
“我,”王翠翘撒娇似地说,“我还是舍不得师父。”
“我也舍不得你!不过,这跟你还俗无关。彼此又不是地北天南,隔个千里万里,你义母常来看我,你难道不能跟了一起来?”
王翠翘语塞,想了半天说:“等弟子想想,还了俗有什么好处。”
倒是这句看来毫无道理的话,使得心云无法再说下去了,一个出家人,总不能劝还是比丘尼身分的人去嫁夫生子。只好笑笑不言。
“你去看看你义母去。看她今天是歇在这里,还是回她女儿那里去?”
王翠翘答应着起身而去,刚走出院子,迎面遇见陆太婆,不由得笑道:“娘,来得正好,师父着我来问——”她将心云要问的话,转述了一遍。
这应该是不难回答的,天色已暮,该走该留,在陆太婆自然早有打算。不过,她象遭遇了极大的难题,只是沉吟不答,又像听而不闻似地,只往前走。
一直走上台阶,她才回身向跟着的王翠翘说:“我还不知道是应该歇在这里,还是回你gān姐姐家去?我先要跟你师父说几句话。”
说完,站着不动,这表示不愿王翠翘跟着她,也就是暗示她应该回避。王翠翘心里虽有些疑惑,不知义母有什么不能让她听见的话跟老师太去说?但还是很知趣地避开了。
一避避到大殿上。悄悄躲在放置签条香烛等等杂物的殿角,一个人坐在蒲团上想心事。
想的是法云庵以外的人物。第一个是阿狗;第二个是徐海。光是这两个人的一切,便够想了,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突然听得有人在喊:“悟真!原来你躲在这里?叫我好找!”
抬眼看时,是老佛婆,便即问道:“什么事?”
“老师太找。前前后后都找遍,哪知道你在这里。快去吧!找了有半个时辰了!”
“喔,师父找我做什么?”
“谁知道?看样子是很急的事。”
于是,王翠翘加紧脚步,到了心云那里,只见陆太婆还在;可是很奇怪地,一见了她,很快地走到一边,似乎有意相避。
“师父唤我?”王翠翘怯怯地问。
“是的。找你好半天,你在哪里?”
这就很难回答。要撒个谎自然不难,但她决定守着佛门不打诳语的戒条,坦率答说:“弟子本来想找清静地方息一息,哪知想心事想得忘了辰光了。”
“你很诚实,真正难得。不过,越是这样,我越不该留你,你今天就跟着你义母去吧!”
听得这话,王翠翘疑多于惊,定神想了一下问道:“师父,法云庵中一夜都不容?”
“你错了!法云庵中,怎的容不得你?以后,你要来,随时来;你要常来,我才欢喜。”
“师父,”王翠翘越感困惑:“既然如此,为什么今天就要我走?”
“你跟你义母走了,自然就知道。”
“不!”王翠翘固执地,“义母要我回避,此刻我来了,义母又似乎有意避开。一定是有什么不能让我听见的话!师父,你老人家不跟弟子明说,弟子就要违拗你老人家一次了!”
“你义母在这里,让她自己跟你说好了。她避开是她怕你不肯听话,作义母的面子上下不去。不过,我把道理跟你说明白了,你一定不会再固执。佛经上说:慎毋造因!有因就有果;种了瓜苗,决不会长豆子。我说你尘缘未断,就因为你造了许多因,如今必得去收缘结果。不然,亦不能安心修行。刚才就是个例子,你说‘想心事想得忘了辰光’,当然是想的尘世中的事。与其空想,不如动手去料理清楚了再来!不然,入佛门,心悬俗家;不但是你自讨苦吃,也害了他人不得清净!”
最后一句话,说得很含蓄,而在王翠翘已觉得很重了!顿时收敛一直悬在嘴角的微笑,面色凝重地答说:“师父这等开示,弟子不能不遵命。只是等弟子料理了尘缘,重投莲座的时节,师父却不可忘了今天的话。”
这是微带负气的说法,心云笑道:“悟真、悟真,贪嗔爱痴,你至少犯了两个字!”
想想果然,自己是犯了“嗔痴”二字,一时既愧且感,伏倒在心云怀中,呜咽着说:“弟子实在舍不得你老人家!”
“刚说你痴,果然痴!去吧!”心云喝道:“修行随处皆可!莫迷本性,必成正果。”
“是!”王翠翘庄容下拜:“弟子暂时辞别师父了。”
“原是暂别!连佛前都不必顶礼了,早早去料理尘缘,亦就是修行。”
“翠翘!”不知什么时候,陆太婆出现在她身边,一手提个包裹,一手提个帽笼:“来,来,先换了衣服,到你姐姐家,我再打扮你。”
“是!”王翠翘起身跟在陆太婆身后,到门回望,心云已闭上眼在打坐了。
到得王翠翘屋里,陆太婆解开包裹,只见她不知哪里弄来一套俗家的衣服:一件葱丝平金的夹袄,一条玄色绉纱裙子,都抖开了抖在椅背上。王翠翘到这时才发觉有样极大的难处,总不能穿上这件色彩鲜艳的夹袄,头上依旧戴一顶僧帽。
谁知陆太婆早就想到了:“翠翘,”她说,“你坐下来,闭上眼睛。”
“娘!”王翠翘不解地问,“为什么要闭上眼睛?”
“回头你就知道了!听娘的话,包你不错。”
王翠翘只得依她,坐下来闭上眼睛,却久无动静,正要开口时,发觉头上僧帽已被揭了去,紧接着被戴上另一顶帽子——不知是顶什么帽子,毵毵然地觉得耳际项后痒痒地不舒服。
“正好!”她听得陆太婆的另一个贴身使女阿云笑着在说:“gān小姐的福气真好!刚刚从京里寄了来,脾气就用得着了。”
听这一说,王翠翘可真忍耐不得了,“娘,到底是啥?”她说,“我要睁眼睛了!”
“好吧!你睁眼看。”
睁开眼来,正好对着捧在阿云手里的一面铜镜,镜中丰容盛鬓的一张脸。王翠翘既惊且喜,却又疑惑,“这是谁?”她问,“是我?”
“不是你是谁?”陆太婆说:“我早就托人在京里买一头假发,拖了一年功夫才寄到;本意是留着自己用的,想不到归了你!一饮一啄,莫非前定,再也勉qiáng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