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能把他的英雄之气振作起来,病就去了一大半了。这样想着,口中便说:“照我看,世界上只有能忍人所不能忍的人,才是大英雄。”
徐海苦笑着答道:“这样的英雄,不做也罢!”
这就充分显露,徐海只是意志消沉,而非jīng神错乱。对一个半疯的人来说,这是突奇障碍的一大进境。王翠翘非常高兴,笑得更妩媚了。
“我好馋!”徐海说道:“好久没有喝这样的茶了!喝下去肠子里的油都刮得掉,更加饿火中烧。”
“说得这样可怜!”王翠翘意兴很高地问:“你想吃什么?我做给你吃。”
“我想吃甜食。尤其是枣饼!”说着,徐海咽了两口唾沫。
这是过年才有的jīng致点心,“亏你想得出。”王翠翘说:“别样材料还都容易,就是模子不好找。”
她心里在想,这是别后重逢,徐海一次提出的意愿,决不可使他失望;何况病情转好的当儿,如能达成他的愿望,无疑地,对他是一大鼓舞。
这样转着念头,她决定无论如何要想法子做一笼枣饼给他吃。其实要想法子也不难,现成有个陆太婆在这里,不会找不到副模子。
于是她又说:“做,我一定做,可不是一时三刻的事。大概明天早晨,你总可以吃到嘴了。”
“好吧!”徐海咂咂嘴,“先空想一夜。”
“真是馋相。”王翠翘一面说,一面走到廊上呼唤寿福,嘱咐他去请“李二爷”来。
“李二爷”是这里的下人对阿狗的尊称,她将他找了来,是要他陪着徐海闲话,她才能脱身去向陆太婆求教。
“怎么样?看你喜孜孜的脸色,一定谈得不坏。”陆太婆说:“人逢喜事jīng神慡,我猜得不错吧?”
“是!”王翠翘微笑答说,“神智好像清楚得多了。”接着,她将她跟徐海相聚的情形说了一遍,然后谈到做枣饼的困惑。“那容易,我家里就有一副模子,不同式样的二十四块,
总共百把个花式,做出来很漂亮、很好玩。派人回去,明天一早就可以拿来,如果还要快,也有一个法子,到镇上的糕饼店去借一副。“
“我看借一副!我家的那副到过年再用。”
“我家”二字入耳,陆太婆一愣,旋即意会,自己的“义女”当然说“我家”,便即笑道:“也不必等过年,‘毛脚女婿’上门,我就做枣饼请他好了。”
已订婚而未结婚的女婿到家作客,称为“毛脚女婿”;陆太平是打趣的话,王翠翘装作不曾听见,提笔开了一张单子,请陆太婆关照退庐的管事,在借模子时,顺便将应用的材料也办了来。
主要的材料当然是红枣,煮膨胀了,剥衣,枣肉连汤一起揉糯料粉,揉到相当时候,枣核自然而然地脱出,枣饼的妻子就有了。
馅子有好几种,最好吃的是用黑枣切丁,加上松仁、核仁、桂花、洋糖、jī油拌匀,王翠翘所调的馅子就是这一种。“可以做了!”
“我来!”徐海将模子捏在手里,扬了一下。
模子又称印板,枣木所制,紧硬无比;厚约寸许,宽约三寸,上面镂着各种吉祥图案,等王翠翘捏面皮填馅,做成一个圆环;徐海便拿来塞入模子,揿压实在,使劲一磕,倒出来便是或方或圆、形式不同的一个枣饼。
一面做,一面上笼罩——蒸笼上铺好粽簧,枣饼放在箬上,等蒸好出笼,用扇子使劲扇凉,再用剪刀将棕箬剪开修齐。这时的枣饼,色是深huáng,油光闪亮;热吃固佳,冷食亦别有风味,颇耐咀嚼。徐海一口气吃了二十来个,王翠翘可忍不住要阻拦了。
“够了,明天再吃。吃多了不容易消化。”
“再吃两个,”徐海象个孩子似地,“再吃两个。”
这样又玩又吃闹了一阵,徐海的神态更不同了,象孺子依母似地,只在王翠翘身边绕来绕去。这下,她倒又不免忧虑了,怕他心理上依赖太深,一刻离不得她,岂非也是麻烦。
“你看,阿狗一个人在那里,你也陪他说说话嘛!”
“啊!啊!”徐海如梦方醒似地,歉然笑道:“我竟忘了他在那里。”
“二哥!”阿狗桴鼓相应,默喻王翠翘的意思,将徐海的思绪从她身上引开:“明天我陪你到‘大树将军庙’去逛逛。”
“大树将军庙?”徐海搔搔头,“没有听说过。”
“就是冯异将军庙。”
“在哪里?”
“二哥,莫非你忘记掉了?”阿狗提醒他说:“你倒想想看,你跟胡总督在那里会过面。”
“我想想看,好象有那么一回事。”
“那次我不在场。我是事后听胡元规说起的。好象你们还在那里吃蟹。”
“吃蟹?”
“是的!吃蟹。”阿狗作出歆羡的神态,“持螯赏jú,雅得很啊!”
“啊!啊!想起来了!”徐海慢吞吞地念诵着:“‘见说白杨堪作桎,争教红粉不成灰!’三年辛苦,培养出一个‘堕楼人’!”
这是他当时对胡宗宪,为了一盆题名‘堕楼人’的jú花,借题所发的牢骚,阿狗不知其事,反倒愣住了。
“我想起来了!还有胡朝奉,就是我们三个人。好象眼前的事。”
“本来就没有多久。”
“是啊,没有多久。可是,时世大变了!早知如此,唉!”他摇摇头,没有再说下去。
“二哥!”阿狗有些着急:“你是怎么回事?变得只会叹气了!”
“兄弟,”徐海报以歉疚的微笑:“你倒说些可以不教人叹气的事我听听。”
这虽有反诘的意味,但倒是提醒了阿狗,最好讲些有趣的事,才能冲淡徐海的抑郁。思索了一下,现成有桩有趣的事可谈。
“好!”他很起劲地说:“我讲隔夜算命的故事你听。”
讲到一半,王翠翘也来听了。她跟徐海对这个巧赚赵文华的妙事,都听得津津有味。听完,徐海说了他的感想。“我在虎跑寺的时候,有个‘菜头’,就是管菜园的和尚,法名行光,原是个秀才,因为家里有了剧变,看奇尘世才出的家。他也限我差不多,虽做了和尚,积习难改,不大念经,喜欢讲孔孟之道,那两年我很得他的益处。照他说,人性本无善恶,也可以说生来有善性,也有恶性,所以一个人可与为善,可与为恶。像天水赵就是一个彰明较著的例子。”
这番话,对阿狗来说是深了些,反而于王翠翘听出来一些道理,便接着他的话说:“如何是可与为善,如何是可与为恶?只看周围是些何等样人?只因为胡总督想往好的方面做,罗小华帮着他去做,恰逢赵忠又不能不跟着他们做。所以天水赵做了一件善事。细细想去,他也没有什么善事,不过放松了一步,大家便都很承他的情,说他的好。看起来,‘为善最乐’这句话倒是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