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第十四天晚上,牛道存半夜里就醒了。一醒第一件想到的事,就是那封信。他清清楚楚地记得,第三个信封上写的是:“从今天数起,到第十四天上午,再拆这个信封。”如今已过午夜,一jiāo子时,便算第十四天,此时拆信,不算错误。
念头转到这里,好奇心勃然茁发,片刻都不能忍耐,赤脚下地、剔亮了油灯,将早就锁了在“枕箱”里那个信封取了出来。细细看完,又惊又喜,定一定神,从头细想,觉得信中所说的情形,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就算其事子虚乌有,让人开了一个玩笑,亦无损分毫,何乐不为。
这件事不难,难在事先的布置,切忌打草惊蛇。这样想着,随即作了一个决定,一切都是自己动手。
于是,等天色一亮,先到后园照信上的指示,用小刀在柳树上切一块一寸宽、五寸长的树皮,斜切两半——毛猴子真是下了苦心,想得极其周到,连如何斜切,留下的是上面一半,还是下面一半,都画了图,细细注明。按图行事,毫不困难。
将半块柳树皮用棉纸包好,揣在怀中,然后就出门了。杭州人一早也爱上茶馆,各行各业,皆有固定的去处,打听行情,有所jiāo易,便在茶馆中接头,名为“茶会”。牛道存这天要去的是个典当业的茶会,座落在岳飞部将施全刺秦桧的众安桥边,招牌叫做“双清阁”。有个朝奉一年三百六十天,风雨无阻,每天必到,洗脸吃点心,不在话下,连登坑都要在双清阁,不然就会便秘,自道是“入阁办事”。
牛道存是凡有茶坊酒肆,无不相熟,进得门来,茶博士老远就喊了一嗓子:“牛大爷到,腾桌子!”
原来熟识茶客,有天天坐惯了的地方,而如牛道存这种在市井中极受礼遇的人物、就得安置在当门中间的一张桌子——茶桌皆是八仙桌,唯独这一张是长方桌,名为“马头桌子”,不是有头有脸,估量自己能够罩得住的人不敢占用。这一天坐在“马头桌子”上首的,是个私盐贩子,一见牛道存,忌惮三分,不等茶博士催促,便即起身让位,陪笑招呼,悄悄避到一边。
牛道存当仁不让,居中坐下,立刻便有许多朝奉前来招呼问讯,他一面敷衍着,一面问道:“吴大pào怎么不见?”
“那不是!”
牛道存抬头一看,矮胖的吴大pào踮屁股似地,一耸一耸奔了来;走到马头桌子前面,满脸堆欢,鞠躬如也,“牛大爷,久违、久违!”他说,“我正在打算着,等下到府上去请安,不想就在这里见着你老人家。岂不是我心诚之故!”
“你必是‘huáng鼠láng给jī拜年’,没存好心。”牛道存问道,“怎么,又出了什么纰漏?”
“小事,小事!回头我请牛大爷喝酒,慢慢儿谈。”
“我也有事托你。我们借一步说话。”说着,牛道存向左右望了望。
左右的闲人识趣,纷纷回避,吴大pào便放低了声音问道:“牛大爷,有什么事,尽管吩咐!可是县太爷想找点什么有趣的东西?前天收进来一部书册子,十二大本,工细非凡,真正大内流出来的——”
“不是,不是!”牛道存打断他的话问:“你有什么事找我?先说,不必客气,就别磨功夫!”
“小事,小事!无非捕厅老爷为查贼赃,太顶真一点,想请牛大爷关照一声,请捕厅高抬贵手。小号自然知情!”
“可以。我替你说一声就是。现在要谈我托你的事了!”牛道存说,“我要跟你借一个人用。”
“说什么借?”吴大pào说,“牛大爷看中了我那里什么人,派人来通知一声,我叫他去伺候,何用亲劳大驾来吩咐?”
“就因为不能派人。”牛道存说,“我也没有看中你那里什么人,只是想要这么一个人一用。你听好了!”
“是。”
“第一,要徽州人——”
“那自然。典当行里要徽州人还不容易?”
“第二,要新来的,面孔越生越好。”
“这有些难,一时还想不起。”吴大pào搔头皮答说,“且莫管!请牛大爷说完了再讲。”
“第三,要聪明伶俐!不,要脑子清楚,听得我的话。”
“还有呢?”
“还有,第四,千万要嘴紧!”
吴大pào不敢马上答应,“牛大爷,”他说,“这四样要合在一起,只怕很难,万一四样不全,哪一样可以迁就?”
“第二样。”
“好!”吴大pào立即答应,“只要不是新来的,当铺里小倌聪明靠得住的很多,我替牛爷找一个好的来。”
“拜托、拜托!”牛道存又加了一句:“麻烦你马上就办。找妥了,中午请你带到舍下来。”
“是了!”吴大pào站起身来,“我马上就办。”
吴大pào办事很巴结。也不过牛道存刚刚到家,喝得一碗茶,门上便来通报,说是恒济典的吴朝奉,带着个后生来求见。
牛道存吩咐在书房接见。所谓“书房”有档案无书籍,向来是牛家的一处“禁地”,下人非奉呼唤,不准擅入,所以门上听得这样jiāo代,心中有数,来客非比等闲,很客气地将吴大pào与那后生引了进来,在院子里等候,直到牛道存出现,方始带入书房。
“这位就是牛大爷。小松,能替牛大爷办事,是你的造化来了!”
那名叫小松的后生,圆圆的脸,黑黑的皮肤,举止沉静,显得很结实可靠,牛道存一看便中意,含笑问道:“贵姓?”
“不敢!敝姓方。”小松用徽州乡音答说。
方是徽州的大姓,加上他那口音,便更像徽州来的人,牛道存更中意了,转脸向吴大pào说道“承情之至!我请这位方老弟帮帮我的忙,下午就送他回宝号。”
“不要紧,不要紧!尽管留他在这里使唤。”
“使唤两字言重了!”牛道存很郑重地叮嘱:“回去,请不必说起,方老弟是在我这里!”
“当然,当然。”吴大pào很见机地站起身来,“我就告辞了。”
牛道存亦不挽留,送走了吴大pào,回入书房问道:“方老弟,吴朝奉是怎么跟你说来的?”
“吴朝奉什么也没有说,只说:”小松,你跟我出去一趟。‘就一直带到府上来了。“
这平平淡淡的两句话,却是要言不烦,牛道存益发中意,“你到杭州多少日子了?”
“五个多月。”
“杭州城里的路熟不熟?”
“平常不大出去,不太熟。不过,上、中、下城是分得清楚的,我可以问。”
“嗯!嗯!”牛道存又问。“瓦子巷去过没有?”
“没有!”方小松答得很快,很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