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副使选自相国寺,法名钓云。
“都只为当时存着侥幸之想,以为明朝不至于坚持十年一贡的约定,必能通融。如果受命之初,能多想一想,万一不准入境怎么办?又何至于有今天的烦恼?唉!”
“正使亦不必过于自责。麻烦已经惹上身了,只有想法子应付。”钓云沉吟了一会,用极其自信的语气说:“今日之事,绝无回国之理!劳而无功,不但对幕府及各地诸侯,无法jiāo代,只说四条船上的人,徒劳跋涉,肯甘心吗?”
策彦周良默然。考虑久久,觉得钓云所说的“绝无回国之理”,无可更易。但是不回国又如何呢?“在这双屿待一年,”他问,“明年再侥幸一试?”
“是的,我想明年一定可以如愿。”
“就算能如愿,这一年又怎么办?莫非真的将可以公然贸易的货物,当私货出手?”
“我看,”钓云很直率地答道:“恐怕非这么办不可了。”
“货款呢?收不回又如何?”
“那——”钓云不再说下去,只显露出极诡秘的微笑。
策彦周良心底泛起浓密的疑云,猜想他是受了汪直的煽惑,很想严词厉声地告诫他一番,但一转念间,神色和缓了,“也难怪你!”他说,“你哪知道明朝那些舶主与贵官们的机关!等我说与你听。”
从废止“宁波市舶提举司”以后,凡有私船到海口,都由许栋等人作居停,名为舶主。此辈经手私货,往往不付货款,催急了不是避而不见,便是推在沿海一带的“贵官”身上,说他们仗势欺人,背勒货款不发,无奈他何!
这可能是实情。所谓“贵官”,其实是告老或者休致的官员。明朝的规制,罢官之后,必须回乡,在原籍便是绅士。明朝的乡绅权势极大,gān预公事,鱼肉乡民,往往无恶不作,“黑吃黑”吞没私货,亦是常有之事,无足为奇。
如果遇到这样的情形,货主自然在近岛坐索,舶主的供应渐渐不足,bī他们上岸掳掠,这就是倭患的由来。当然,上岸首先要找来算帐的,便是那些贵官。而贵官可以运用权势,指责地方大吏,“倭寇逗留近岛,朝廷三令五申,加qiáng备倭,你们就是这样坐视不问吗?”
这是“义正辞严”的责备,地方大吏不能不尊重,于是调兵遣将,准备进剿。而此时贵官又反过来卖好于货主了。
“他们是拿泄露军机来卖好。”策彦周良向钓云说,“譬如说,你带了一批人上岸,硬占了他们一个村庄,这时候他们就会来告诉你,官军定在那一天进兵包围?有多少人?领兵的是谁?劝你赶快走。同时好言安慰,拍胸担保,下次一定结算清楚。这时候就容不得你选择了,只有赶快下船。”
“这,我就不明白了!”钓云困惑地问,“那些贵官为什么要这样翻云覆雨?既然能够策动官兵,一不做,二不休,借刀杀人,不是永绝后患了吗?”
“钓云君,你真太老实了,连这一点都想不通。如果他们是那样做,以后还有什么人替他们带硫huáng、苏木、扇子之类的私货来?”
“啊!原来是要留下后步。骗一次不满足,还想骗第二次,那也太狠了。”
“对了,他们就有那样狠。”
“然则,我们的人就甘心一再受骗吗?”
“问得好!钓云君,你倒想想,如果是你身历其境,你会怎么做?”
“很难说。”钓云答道,“人总是人,容忍是有限度的,到了忍无可忍的时候,只怕会失去理智。”
“原来你也这么想!”策彦周良点点头说:“平心而论,明朝的所谓倭患,虽不尽是这样的情形,而这样的情形,实在不少。一到那地步,中国的百姓固然遭殃,我们又有什么好处?到头来,在明朝官军围剿之下,作了异乡之鬼,连死在什么地方都不知道。何苦?”
“可是,汪直不是这么说——”
钓云终于露了马脚,如策彦周良所猜想的,是受了汪直的蛊惑。此时虽想缩口,却不可能,经不住策彦周良的bī问,说了实话。
“汪直告诉我:明朝的乡绅,为富不仁的居多。他说:”我们既以侠义自命,应该劫富济贫,痛痛快快gān一场,这一年的生活,当然也就不用发愁了。‘他又说:“明朝的官兵,一无用处,以倭刀之利,所向披靡,战天不胜。’我想,我们既然不能回国,总要想个维持生活的法子,只要适可而止,亦不妨偶一为之。”
“不可以!”策彦周良断然决然地答覆,“怎么样也不可以。汪直如果肯帮我们的忙,我倒想他做一件事。请你去问一问看。”
“是!请指示。”
“我想写一封信给朱巡抚,请他体谅远人,代为入奏,准我们先期而贡。”
“这怕没有什么效果。不过,正使既这么说,我就跟汪直去商量,这样一件小事,他没有不帮忙的道理。”
一个月之后,朱纨根据策彦周良的要求,转请朝廷定夺的奏疏,得到了批示,授权朱纨便宜行事。这是他意料中的结果之一,因而成竹在胸,立即命中军传令,召卢镗到杭州议事。
卢镗此时在宁波坐镇,奉到命令,由陆路星夜急驰,渡过钱塘江抵达北岸,即是杭州。时已入夜,先遣快马到巡抚衙门里禀报,请示接见的时刻,答覆是:巡抚从中午起就不断在问,卢将军到了没有?此刻还在“签押房”中,秉烛相候。
听得这话,卢镗不敢怠慢,带着满头大汗,一身征尘,疾驰巡抚衙门。早有朱纨的亲信家丁在辕门外等候,一下马便由角门引入,穿过夹弄,直到后花园。
卢镗不免奇怪,“不是说,巡抚在签押房等我吗?”他问。“先生在签押房,一面批公事,一面等将军。听说将军刚刚过江,专程赶来,料想还不曾用晚饭,已关照小厨房预备下了。天气太热,请将军先入浴,再用饭,休息一会,再谈公事。”
是如此体贴的长官,卢镗心感不已。再想到自己为朱纨所识拔,特地由福建调到浙江,赋予备倭的重任,更油然而生报答知遇之心,便即问道:“你可知巡抚宣召,为了何事?我心里好有个准备。”
“回将军的话,”那家丁答说:“我不知道。就知道也不敢说,不然‘上头’发觉了,我还要脑袋不要?”
话很率直,但卢镗反觉欣慰。过去的几位长官,似都不知“隔墙有耳”这句俗语,对左右随从,更无丝毫顾忌,任何机密军情,皆是信口直言,以致通倭的土豪劣绅,对于官方动态,明若观火。进剿之师刚发,被剿之匪已逸,不仅徒劳无功,甚至反有遭受伏击之危。如今朱纨能注意到这一点,严厉约束左右,实在是件太好的好事。
等入浴用饭已罢,卢镗被邀到月台与朱纨相见。朱纨葛衫羽扇,十分潇洒,先问旅途劳苦,再问地方情形,从容自在,倒仿佛久别的好友重逢,有着说不完的闲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