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待明山回答,他已解开布包。戒刀、新布条、金创药和切下来的小半截中指,都在里面。
广弘教用gān净木盆,取一盆温开水来;拿新棉花洗净残药伤口,重新敷药包扎,果然将血止住了。
“广弘师!”方丈的侍者来传话:“老和尚发下一丸大罗金丹;止血补血、养jīng养气,教明山服了,移到方丈后轩疗养。”
广弘如言而行,将明山安顿好了。方丈清净森严之地,等闲人到不得,所以明山等于被隔离了。但越是如此,越有人谈明山,不知他因何断指;更不知慧远老和尚何故对这个看来受戒不久的年轻小和尚,另眼相看?
不仅大家都在猜疑,连明山自己也觉得困惑。想想不当受老和尚这样的宠遇。方丈一寺之主,行事要让大家心服——他听四空谈过一段故事,有座名山古刹,只以寺无恒产,日子过得极苦;然而和尚只有来的,并无走的,就为那里的老和尚处事极公极其。有位施主送了老和尚两个梨,他叫人取两只七石缸,吸满山泉,将那两个梨捣碎了投入缸中,然后鸣钟撞鼓,召集全寺大众,每人在缸里舀碗水喝。这碗水自然淡而无味;可是每个和尚都觉得有浓浓的梨香。这就是大家聚而不散的道理。
这一日夜之间,他也看得出慧远老法师是道行极深、极受爱戴的一位高僧,但设身处地想一想,像慧远这等厚待一个新来的和尚,自己也会不服;口不言而腹诽,日久天长,慧远就管不住大家了。
因此,他困惑之外,亦很不安,不愿意老和尚因为他而失人的敬爱。他很想当面有所表白,而却一直未能见到慧远的面。
直到暮鼓已息,月上西墙时,方听见有缓慢、沉着而有韵律的步伐声,自远而近,终于在小沙弥一支红烛的引导之下,看到了白眉庞然的老和尚。
“师父,”他挣扎着从禅chuáng坐起,“弟子盼了你老人家一日;有几句心里的话待禀告。”
“我知道,我知道。”慧远摩着他的头顶说:“你的心事,我尽情知悉。你如今只安心养伤,等你好了,我自有区处。”
“多谢师父慈悲。只是,弟子又怎能安得下心?”
“不就是你那指头的心事么?”
“这自然也是。”明山想了好一会说,“还有件事,弟子不敢说。”
“但说何妨!”
“弟子有个俗家的小朋友,亲如手足,弟子许了他的,一等有了空处,必得通知他来见一面。想他如今是朝思暮想,为弟子担忧。佛子不打诳语;照眼前的光景,是骗了他了。”
“我知道是何难以启齿的事!”慧远笑道:“出家不是绝情,为何不能通知你那小朋友。他姓什么?家住何处?”
“弟子不知道他姓什么,只知道他叫阿狗。住处么?”明山沉吟着,不好意思明告慧远,只到瓦子巷娼家,一问便知。
老和尚十分体贴,知道他涩于出口的缘故——他也听说过阿狗仗义奔走的那段故事,不过这等地方,如何通信,却成疑问。想了一会,只有先安慰了明山再说。
“你要告诉他什么话?说与我知,或者写信亦可,我叫人替你办妥就是。”
写信留下笔迹,口传又怕失真。明山决定只要求老和尚派人将阿狗找来见一面;同时说明,衙门里的公差,对瓦子巷很注意,可能会有人跟踪阿狗而来,所以这件事要办得隐秘。
“我知道了。”慧远答说,“我答应了你,自会办得很妥当。你安心养伤;三五天之内,必教你如愿。”
于是,慧远打发一名极能gān的香火道人,挑一担本山出产的笋gān进城,直奔瓦子巷,问明了王九妈家,便在那里歇担吆喝,叫卖笋gān。自午至暮,不见有如老和尚所说的,那样一个卖花的少年;只得投一家小客栈,暂且歇宿。
次日拂晓起身,依旧挑了担子到瓦子巷,找个平静之处歇足;心里在想,卖花必在清晨,如果这个把时辰,还不见那么一个少年,必是改行不卖花了。那便该如何区处?
正在寻思时,眼前一亮,但见一个矫捷的少年,提着一篮鲜花,正从面前经过,便不假思索地喊一声:“买花!”
那少年回身看了一眼,“是你要买花?”他问。
“你可有gān的玫瑰花?”
“我卖鲜花。你要gān玫瑰也有,不过要等一会。”
“喔,”香火道人看清四下无人,开门见山地问道:“你可是阿狗?”
正是阿狗。他却先不肯承认,问一句:“你问他作啥?”
“有人托我带口信来。你如果不是阿狗,就算了!”
“阿狗是我兄弟,你跟我说也一样。”
“有个和尚在想念阿狗,请他去见一面。”
“喔,那个和尚叫明山么?”
这下可以完全确定,他就是阿狗,香火道人放低了声音说:“明山在虎跑寺挂单,请你去看他,你悄悄到虎跑寺来,求见方丈,自会有人接待。顶要紧的是,莫‘引鬼上门’!”
“我明白,我明白!”阿狗很高兴地说,“至迟明日午前,我一定到。”
果然,阿狗如期而至。知客禀报方丈,老和尚吩咐,将他直接领到明山病榻之前。
“怎么?”阿狗吃惊地问:“你手上怎么了?”
“说来话长。兄弟,你先坐了,我请人打斋饭你吃。”
“我不饿。明山,还有个人在外头。”
“哪个?”
“王翠翘。”
明山大惊,不由得埋怨:“你怎么把她带了来?”
“不是我带她来的。只为她提起你来就淌眼泪,所以昨天有了你的消息,我就告诉她一声,哪知道她一定要跟着来!”
明山无奈,只问:“如今在哪里?”
“在大殿上烧香。”阿狗笑道:“‘烧香看和尚,一事两勾当。’”
被看的和尚,啼笑皆非,十分为难,想了好一会,认为唯一的办法,是禀知方丈作主。
慧远知道麻烦来了,也知道是个躲不过的麻烦,决定让他们见面。可是见面以后,会有怎么样的情事发生,他不能不顾虑,因而问道:“见了那位女施主,你打算跟她说些什么?”
“弟子告诉她,人已出家,孽缘已断;请她从今以后,只当弟子已不在此。”
“你有定力?”
这句话的分量很重,明山得要考量自己。想了一会,终于咬牙答说:“请师父考验。”
“好!你有把握,便让你们见面。”
“方丈!”知客抗议,“女施主怎好与本寺僧众,私下会面。风声传出去,坏了本寺的名声,非同小可。”
“不碍!有我。”
老和尚是如此大包大揽地庇护,知客心知再争无用;只有用“敞开来,大家看”的办法,表明虽有纠缠,并无暧昧。主意打定,将明山带到大殿旁边,专门接待普通香客的地方,与王翠翘见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