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莽英雄_高阳【完结】(37)

2019-03-10  作者|标签:高阳

  文人相轻,自古已然,康海自负高才,平时不肯向李梦阳低头,所以彼此并不和睦。但李梦阳那句“唯对山有能救我”,却深深打动了他的心,因为这是顶极高明的“高帽子”,一下子激发了康海责无旁贷的侠义之气。

  当然,李梦阳那句话中,已明白表示,他的生死操在刘瑾手中;而刘瑾又唯康海之命是从。康海自己亦有此把握,所以毫不迟疑备车直奔刘瑾的私邸。

  刘瑾几次去拜访康海,他都预先避去。此时听说康海来回拜,大喜过望,开正门迎接,备酒款待,奉诸上座。等刘瑾说了无数仰慕的话,康海开口了。

  “从前唐玄宗信任高力士,宠冠群臣;而高力士竟为李太白脱靴。刘公公,你办得到吗?”

  高力士亦是太监,拿他相比,刘瑾觉得也比得过,当即毫不在乎地答道:“怎么办不到!康先生,你就是李太白,我马上来服侍。”说着,真的要离席。

  “不见得!”康海摇摇手:“李梦阳高于李太白,刘公公你不肯救他一救,为什么倒肯替李太白脱靴?”

  刘瑾明白了他的来意,随即答说:“这是朝廷的事。既然康先生吩咐,等我来想办法。”

  康海知道事情成功了,欣然称谢,与刘瑾饮了一夜的酒,方始别去。到家不久,李梦阳来拜——刘瑾已经将他释放了。

  这是正德三年的事。两年以后,刘瑾事败,六科给事中、十三道监察御史,纷纷上奏弹劾,刘瑾骄恣不法的罪名,共有三十余条,结果凌迟处死,亲属15人,尽皆论斩。此外刘瑾的党羽,或者死刑,或者充军,或者革职。

  康海亦牵连在内,以致革职。他之与刘瑾jiāo往,是因为救李梦阳的缘故,事出无奈,照常理而论,李梦阳理当挺身而出,为他洗刷,即使不能免罪,清誉可以无损。谁知李梦阳竟袖手不问,因而康海才有《中山láng》之作。

  康海写中山láng是为了骂李梦阳,然则赵文华点这出杂剧,可又是骂谁呢?许多人心里存着这样一个疑问,想求得解答,而唯一能够意会的,只有一个胡宗宪。

  有些人知道,张经能膺此重任,赵文华在其中多少有促成之功。但就职未几,还没有什么作为,自然也就谈不到忘义或者报恩,赵文华怎能骂他是中山láng?

  甚至在张经自己也是这样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的想法。因此,在一度错愕不快之后,随即泰然了。

  在他的自觉是泰然,而在赵文华看,却是傲岸与冷淡,便愈觉得这出中山láng是点对了。于是口中有酒,眼中有戏,而心中有事,默默地打算着,一定得好好参他一本,才能消得下心头的一口闷气。

  杂剧照例是四节,不过一个多时辰,便已完毕,接下来就该放赏了。

  到得曲终酒阑,宾主都已有倦意,当然也就不会再谈什么公事。不过张经在送客时,却有一句话,约赵文华次日上午到总督衙门会面“谈谈。”

  只不过“谈谈”吗?赵文华暗中冷笑。第二天有意鸣锣喝道,盛陈仪仗十二面,高脚衔牌,第一面“特遣祷祀东海”;第二面是“奉旨督察军务”,成对并行,位居前列,十分煊赫。

  到得总督衙门,张经在花厅接待;因为谈的是军务,为了保护机密,不但花厅四周,警卫森严;而且得以参预的人都经过慎重选择,除了李天宠以外,就只有胡宗宪与恰好到杭州述职的苏松总兵俞大猷。另有一个指挥佥事,名叫王询,为张经掌管军报簿书,东南沿海备倭的情势,便由他作讲解。

  王询的口才很好,办事亦很周到,特别装了一幅地图,按图讲解,使得赵文华容易了解,倭寇一共两万人,盘踞在huáng浦江以东,北起川沙、南到柘林这方圆百里,三面临水的滨海之区。官军防守,即恃由北而南,折而往西,会合类江的huáng浦江为天然防线。江面北阔南狭,所以防务亦以南面为重。

  守这道防线的是三员大将。第一个即是在座的俞大猷,驻扎拓林以西的海口金山卫;第二个是游击邹继芳,扼守huáng浦江西折之处的闵港;第三个是浙西参将汤克宽,把守位在金山卫之西的乍浦,看紧全浙的门户。浙东沿海各地,则由卢镗负责分守。

  “官军的力量太薄,像俞将军所属的只不过300人——”

  “什么?”赵文华打断王询的话说,“只有300人?”

  王询看他惊诧的表情,深悔失言,只是他的机变极快,“此是指劲卒而言,所谓劲卒,是指打不散的士兵而言,以一当十,三百足抵三千。此外防守、巡逻、筑城开路,以至火夫杂兵还多得很。”

  “那就是了。不然,吃空冒饷,十不得一,就太骇人听闻了!”

  张经、李天宠和俞大猷的脸色都不大好看,赵文华却是睥睨而言,得意在心,觉得到了杭州的这两天,唯有此刻的感觉,才稍为痛快些。

  “浙江土著,疲软文弱,见贼先惧,打不得硬仗,唯有征调两广láng土兵听用。”

  接着,王询翻开另一张地图,指出征调的láng土兵,来自湖广、广西两省。在湖广的是湘西永顺、保靖两土司的红苗;在广西的是瑶壮,分别征自江水、右江一带的南丹、东阑、那地、田州,以及归顺、恩恩两府。此外还有广东莞蛮蜑杂的一支土兵,善用长牌砍刀,亦经飞檄征调。

  听罢讲解,赵文华问道:“许多láng土兵,早经降旨征召,不知到了几支?”

  “如今只到得一支,驻扎苏州,是田州的土兵。”

  “既有兵到,何不开战?”

  “早得很,早得很!”张经接口答说。

  张经认为实力未充,不宜轻举;必得等所征的láng土兵完全到齐,部署停当,然后诸道并进,一举成功,才是上上之策。

  他的想法当然很有道理,只是说话时两眼上望,旁若无人。那种傲慢的态度,使得赵文华大起反感。不过一时无奈其何,便只好先忍着一口气。

  就在以后那几天,广西、湖广的láng土兵陆续开到,屯聚在苏浙jiāo界之处,城里城外,到处是奇装异服,面目黧黑的苗瑶生番。那一带是有名的鱼米之乡,在láng土兵看来,真是到了花花世界,这些兵的纪律本来不好,难免骚扰,加以言语不通,易生误会,因而当地百姓闭门罢市,人心惶惶。张经得报,怕外患未消,内乱又生,星夜赶到嘉兴坐镇,亲自处理一切军民纠纷。

  赵文华是等张经走了以后,方始从胡宗宪口中,得知其事,“太平有此理了!”他大为恼怒,“起码也得告诉我一声。这样子目中无人,我非参他不可!”

  “大人歇怒!”胡宗宪提醒他说,“大人奉旨督察军务,亦何妨去看看láng土兵;让他们知道,大大亦是有权可以指挥的。”

  “对极!”赵文华大为高兴,“我们一起走,要走在张廷彝前面,他到嘉兴,我们到松江。”

  “是!不过,”胡宗宪迟疑着说,“松江是应天府管辖,浙江巡按,去了似乎不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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