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总督衙门的中军一走,赵文华便悄悄问胡宗宪:“你看如何?”
“田州兵先声夺人,又不知倭寇是怎么回事,懵懵懂懂,反而无所畏忌。这就是所谓‘新钢初发’,锐气可用。”胡宗宪又说,“至于兵器,‘一寸长,一寸qiáng’;能使飞矛,更可以及远制先。无怪乎倭寇海盗,一战即退。”
“诚然!诚然!老弟的看法,我完全同意。我在想,田州兵初到,自然急于立功,故意压着不让他们露一手,会倒了锐气。俞志辅枉称儒将,连《左传》都没有读过。”
胡宗宪心知他所指的《左传》是这几句话:“夫战,勇气也!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俞大猷岂能不知?自己得要为他辩白。
“大人错怪了俞志辅!他当然是奉有命令,务取慎重,所以不追。”
“说得是!”赵文华突然变得兴奋了,“汝贞,我有个主意跟你商量。‘qiáng弩之末,不可以穿鲁缟’,田州的兵来了好些日子了,师老则无用;也还怕他们待久了,听人渲染倭寇海盗如何慓悍,一起怯敌之心,更是完完大吉。如今趁他们今天小胜未餍所欲,磨拳擦掌,想痛痛快快厮杀一场的盛气当儿,我下道命令,让他们去打一仗,你看使得使不得?”
听这一问,胡宗宪感到事态严重,“大人,”他说:“此事非同小可!得要从长计议。”
“是啊!我也觉得我这个主意,关系甚重;所以要请你替我策划一下。”
“大人这么说,我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我想,首先要考虑大人的利害得失;未计利,先计害,倘或田州土兵不奉命令,岂不有损大人的威望?”
“这一层,”赵文华踌躇着说,“我当还没有想到。汝贞,你不必去想别的,你只替我想一想,怎么样才能让田州兵听我的命令?而且要乐于奉命!”
“这怕有些难!”胡宗宪沉吟了好一会,方始回答:“我想,无非恩结威服;能让田州兵怀恩畏威,就会乐于效命。大人应该先犒师——”
“这我也想到了。就有一层难处,仓卒之间,哪里去找几万银子?”
“不须银子,银子于田州兵亦无多大用处,只用牛酒就可。这件事,我替大人来办。”
“好极!”赵文华问:“还有呢?”
“还有,就要大人降尊纡贵,拿田州兵的首领敷衍好了,则如臂使指,自然灵活如意。”
“不错,不错!你说,我该怎么敷衍?”
于是胡宗宪秘密献计;他说一句,赵文华应一声,百依百顺,笑容始终没有消灭过。
第九章
松江出米,小康之家,一日五餐;早餐不吃粥吃gān饭。任令如此,仍有余粮;家家酿酒,称为“家酿”,照例不须完税。酿成的酒,是芳烈的白gān,正投láng土兵之所好。
牛酒犒师,自古已然。不过酒的来源,不虞匮乏,而且可以发“官价”征购;即使赵文华行馆中不曾携得有饷银,亦不妨由松江府县衙门暂时垫发。谈到要百把条牛,松江府的首县华亭知县刘襟可就面有难色了。
“回大人的话,如今chūn耕正在紧要关头,种田人家,大男小女,没有一个留在家的,怎么少得了一条牛?”刘僸答说,“倘能用猪,别说一百,再多也办得到。不如改牛为猪。”
“不行!”赵文华大摇其头,“我问过了,他们那地方只吃牛肉,不吃猪肉,猪,只怕连见都没有见过。”
“这可难了!自从田州兵来到,为了买牛,跟百姓常常闹得剑拔弩张,耕牛已经有几十条在láng土兵肚子里,如今再要100条,必致妨害chūn耕。不能为了láng土兵的口腹,害松江老百姓冬天挨饿。”
刘僸是个qiáng项令,以赵文华的脾气,怎能容忍得下他,当即喝道:“你说是谁害松江老百姓挨饿?你不遵军令,贻误戎机,等倭寇杀将过来,还耕什么田?亏你还是两榜进士出身,连‘覆巢之下,安有完卵’这句成语都不知道。你顾惜老百姓的几条牛,就会害得苏松常三府都遭蹂躏;到那时候,朝廷降罪,看你有几个脑袋。”
“卑职只有一个脑袋,早已许了松江百姓的了!”刘襟歪着脖子,面红气粗地抗声争辩,“既然倭患为害于苏松常三府,何以独独要我们松江府的耕牛遭殃?请大人说出个道理来,卑职好跟百姓jiāo代。”
这话驳得答理,赵文华一时语塞,大为尴尬,胡宗宪便挺身出来替他解围,“年兄误会了!”他很从容地说,“倭患为国家之祸,岂仅苏松常三府?赵大人这次奉旨南来,沿海各地军务,皆在督察范围之内;军粮马gān,有所征发,自然分檄各地,平均负担。即如犒赏láng土兵的牛酒,已经行文苏州、常州两府分摊,不是仅仅责成松江一府。不过缓不济急,暂时通融,既然田州兵驶扎在金山卫,只有贵县稍为委屈些,务必请设法借100条牛,迟则半月,早则10天,苏州、常州的耕牛送来,也不至于太耽误chūn耕。再说,付诸庖厨的牛,老弱病瘦,在所不拘,这些牛在田里亦借不着多大的力,年兄请想,这话可是?”
凡是像刘僸这样的人,必是吃软不吃硬的脾气。听得胡宗宪这样解释,认为道理上站得住,加以又听他作了暗示,“老弱病瘦,在所不拘”,事情也就好办得多了,因而点头答应。
“只要牛送了来而不挑剔,借100条就100条。不过——”
“年兄!你不必再说了。”胡宗宪抢着说道:“赵大人最能体恤下属,必不使足下为难。”
“是!”刘僸倒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向赵文华长揖道歉:“卑职赋性褊急,拙于词令;言语冒犯之处,要请大人宽恕。”
“罢了,罢了!你是爱民如子的好官,我就受你两句也算不得什么?”
赵文华口中虽还有牢骚,心里却已深感庆幸。面子是找回来了;事情也办通了!这都是胡宗宪从中斡旋之功;等刘僸一走,少不得拿他大大夸奖了一番。
胡宗宪有胡宗宪的想法,最初是因为职权被分削,又为张经所轻视,心怀抑郁,想借赵文华的势力,稍稍吐口气,以后看赵文华颇为赏识,不免有知遇之感,很想帮他一些忙,到此刻又有新的领悟——事到如今,看来赵文华与张经对立之势已成,自己既无法调停消融,更不能舍弃赵文华回到张经那边,就算肯回到那边,亦未见得能让张经见情,刮目相看。既然如此,不如索性好好帮赵文华,为自己打开一个局面,一舒平生抱负。
主意一定,办事越发起劲,借赵文华的口,发号施令,关照俞大猷派来的小校,带回口音:3天以后,视察田州土兵。接着又派出一名极其gān练的幕僚,带着通晓瑶壮土语的通事,去见田州土兵的长官,先为赵文华宣达慰劳之意,同时说明3天之后的视察,实在是亲自去发犒赏。
这些笼络田州土兵的手段,俞大猷当然明白;他无法阻止,而且觉得无须阻止,因为说到头来,任何激励士气的措施,总是不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