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莽英雄_高阳【完结】(46)

2019-03-10  作者|标签:高阳

  “原来是胡二爷!”丑胖女人看着胡宗宪问:“这位老爷是?”

  “是特地来看翠翘的。”胡元规有意答非所问,“翠翘起来了?”

  “早起来了!先是调她的那只宝贝鹦鹉,后来又替猫洗澡、捉跳蚤,弄到这会才梳头。”

  “我们就看她梳头去!”

  胡元规显然是极熟的熟客,不用什么人带头,便引着胡宗宪穿堂屋到后轩,上楼梯,已有个小丫头闻声在迎候着。

  “胡二爷带着客人来了!”小丫头打起门帘,向内通报。“怎么还有客人?”

  听得这极清脆的一声时,胡宗宪已走到房门口,恰好与回头相望的王翠翘打个照面。室内光线不好,他只看到一只黑亮的眼睛,两条雪白的膀子。

  “啊呀!”王翠翘见是生客,赶紧躲避,披着一头长发,一面往里奔、一面说道:“这个样子怎么见客?胡二爷,请你陪贵客宽坐,我马上就来。”

  “不要紧,不要紧!”胡元规说,“是自己人,你不必太客气。”

  胡宗宪没有在意“自己人”这三个字,姓胡的同族,自然是自己人。而王翠翘却别有意会,而且也猜到了胡宗宪的身分,不愿怠慢贵客,仍旧着意修饰了一番,方始重新现身。这时已是华烛满堂、光晕流转,照映着盛妆的王翠翘,将胡宗宪看得呆了!这样高贵的仪态气度,实在不能令人信她是青楼中人。

  “翠翘,”胡元规为她引见:“这位是三老爷!”

  王翠翘也不问“贵姓”,含笑叫一声:“三老爷!”然后敛手在腰,盈盈下拜。

  胡宗宪拱拱手还个礼,等她起身,仔细看了一下,向胡元规翘一翘手指说道:“真正是十分人才。走南到北,可以称得上美人的,没有见过几个,这翠翘姑娘是首屈一指。”

  “三老爷夸将得我都不好意思了!”

  “三老爷这样夸奖你、捧你,你怎么报答三老爷?”

  “自然是好好唱几首‘吴歈’,孝敬三老爷。”

  “好!”胡元规觉得很有面子,特意转脸对胡宗宪说:“她的歌喉,不轻一露;琵琶尤其好,得名师真传,真正不同凡响。”

  “胡二爷又替我chuī嘘了。”王翠翘说:“三老爷,你别听他的!胡二爷会卖流当货,奇铜烂铁也说成金子一样。”

  胡宗宪与被调侃的胡元规都笑了。王翠翘却告个罪,翩然出室。这时,胡宗宪才有机会细细打量这间楼厅,名画法帖、古玩旧瓷,样样jīng致,略略估计一下,光是这些陈设,就非上万银子不办。

  “这王翠翘,”胡宗宪问道,“到底是什么路数?”

  “三爹莫非没有听说过她?”

  “在杭州听说过,是个名jì。不过,”胡宗宪指指点点地说,“如何能有这样的场面?”

  “自然是有个大户在养她。”

  “嗯,嗯!”胡宗宪矍然而起,“这大户不光是有钱,还很不俗,而且jīng于赏鉴。”

  “三爹好的眼力!”胡元规深深看了他一眼,“请过来,有样东西请三爹过目。”

  说着,胡元规走到紫檀多宝架前,一探手取下一个黑色福建漆木盒,上有四个金字:“明窗尘影”原来是一盒墨。

  揭开盒盖来看,墨的形状无一雷同,葫芦、方胜、一封书、元宝、金钱等等,共计10枚,都用红绫嵌裹,制作得非常讲究。

  “好墨!”胡宗宪爱不忍释地,“自从离乡背井,还没有见过这样好的墨。不知出于那位名手?”

  “三爹,你看背面就知道了。”

  背后有一行小金字:“小华手制。”胡宗宪很高兴地说:“久闻我们徽州有个墨工叫罗小华,制墨之jīng,可以追南唐李廷珪。真个名不虚传。”

  “三爹法眼无虚,不过有一点错了,罗小华不是墨工。”胡元规说,“三爹在外面做官,20年没有回过家乡,难怪不知道罗小华的底细,此人是个奇人。”他从胡宗宪手里将墨接了过来,“这面坐,我跟三爹细谈罗小华。”

  罗小华名龙文,是在徽州崛起不久的富翁。徽州多巨贾,或者开典当,或者做盐生意,是怎样发的财,来路十分清楚;唯独罗龙文缘何致富是个迷。有人说他掘着了藏银;有人说他jiāo结海盗,黑吃黑侵吞了一笔寄存的赃银;还有人说他曾经高人传授,会点铁成金的法术。比较可信的说法是,罗龙文少小离家,投身在一家豪富人家做书僮,主人是收藏古玩字画的大名家,因而罗龙文亦jīng于鉴别,并学到了一手造假字画、假古董的本事,起家即由于此。

  此人多才多艺,最为人称道的,就是他制的墨,与huáng金同价,一两金子一两墨。还有一样绝技,就极少人知道了,他能入水个把时辰不露面,在水中如何呼吸,就跟他如何发的财一样,皆是个极大的迷。

  “这些都还在其次。”胡元规说到这里,脸色变为很严肃了,“此人足智多谋,善出奇计,三爹,你可愿意结识此人?”

  “哪有不愿之理!”胡宗宪看一看四壁字画,“想来此君就是养王翠翘的大户。何不此刻就请来一见?”

  “此刻不在,稍停数天,我为三爹引见。不过,”胡元规的神态越发郑重其事,“此人心术不正,三爹只可用他的才具,他出的计策能行不能行,千万要自己作主!”

  “怎么?”胡宗宪想了一下问道:“莫非他还会劝我谋反不成?”

  “这就不敢说了,反正三爹心里有数就是。”

  “好!”胡宗宪深深点头,“我懂你的意思,用其长,舍其短。”

  酒到三分,宾主都深感投机,因而抛却矜持,脱略形迹;胡宗宪虽未到放làng形骸的地步,但已像熟客那样,对王翠翘调笑亲热,不大有顾忌了。

  “说你弹得一手好琵琶,唱得一口好吴歈,这该让我见识见识了吧?”

  “今天怕不行了!”王翠翘蹙着眉说。

  “为什么?”胡元规抢着问。“你看!”王翠翘将右手从胡宗宪的掌握中抽了出来轻轻揉着,“这只手都不是我的了,哪里还能弹琵琶?”

  “这怪我!握得太久,气血有些停滞了。不要紧,我替你按摩一下好了。”

  “算了吧!”王翠翘将右手往怀中一缩,狡黠地笑道:“还想捡我的便宜。”

  “这可是冤枉人家了!”胡元规在一旁凑趣,“老爷学过按摩,你何妨让他试一试。”

  做作过分就无趣了。王翠翘便伸出手去,让胡宗宪将她的手心手背,五指关节都细细捏到。这一下,血脉畅通,五指灵活,王翠翘亦相信胡宗宪真的学过按摩了。

  从侍女手中接过琵琶,卸去锦套,王翠翘先取一块gān净罗帕,细细抹弦,然后转轴调音。果然入手不凡,叮咚两响,便有高山流水,幽谷鸟鸣的意致;胡宗宪不由得整顿全神,屏息以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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