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莽英雄_高阳【完结】(49)

2019-03-10  作者|标签:高阳

  这一点,胡宗宪当然也知道,不过他另有一种想法。胡元规这样郑重其事地推荐罗龙文,此人的智略才gān,必有过人之处,自不待言,而在自己这方面,因为别无可用之人,就是得罗龙文的分量更重。既然全部希望都已寄托在此人身上,倒不如虚己以听,倾心倚重,视为“国土”,才能期待他殚jīng竭虑,“国士报之”。

  果然,他的诚恳尊重,使得罗龙文感动了。原来只不过想得可用暗算,而如何暗算还待彼此从长计议。此时自觉义不容辞,于是凝神细思,筹画出一条计策。

  “三老爷总看过《水浒传》?”

  “看过。”胡宗宪答道:“不但看过,而且还熟得很。”

  “那,我就不必多废话了,直截了当地说吧,以‘吴用智取生辰纲’那一回为蓝本,略师其意,而变通之,大功可成。”

  “嗯,嗯!”胡宗宪聚jīng会神地看着罗龙文,“乞道其详。”

  “吴用智取生辰纲”是派人乔装卖酒,酒中下了蒙汗药,醉倒夫子,轻易地劫取了为京中贵官上寿的重礼。罗龙文的“略师其意”,亦然是在酒中下毒,要变通的是,不能株守一处,凡是可能过的要道,皆须置备毒酒,费事也就在此。

  “费事不要紧。”胡宗宪很兴奋的说,“此计大妙!小华,你就是智多星吴用。”他又转脸问胡元规:“你说,小华这条计策好不好?”

  “计倒是好计。倭寇差不多都是酒鬼,一到人烟稠密的村镇,第一件事就是找酒。不过,他们不爱喝烧酒;要绍兴酒,尤其是‘竹叶青’,像日本的‘滩酒’,最合他们的口味。小华,”胡元规问,“你想过没有,酒要分开几处预备;每一处所备的还不能少,少了不管用。这样算起来,总要两三百坛才够,一时哪里去觅?”

  “现成!漕船上多的是。”

  “着啊!”胡宗宪拍着大腿称赞,“小华,你真想得到。”

  胡元规也承认自己的顾虑根本不成立——漕船北上,必带私货,最多的就是绍兴酒,在京师称为‘南酒’,极其名贵。而漕船‘chūn兑秋归’,这一阵子的运河中,船舻相接;莫说两三百坛,再多数倍,亦不难罗致。

  “倒是有一层难处,跟漕船上收买绍兴酒,第一、要做得机密,漏了风声,倭寇海盗说不定会起疑心,把戏就玩不成了;第二、买酒得好大一笔银子——”

  “三爹,”胡元规打断他的话说,“这两件事你老都不必费心。漕船上的头脑,一向有jiāo情,什么事都可以说得通;买酒的银子,我来想法子垫。将来能够由公家拨下来,自然最好;倘或没有地方开支,也不要紧,就算我们报效好了。”

  “怎么好意思要你们报效?以我的意思,不但要照数归还你们的垫款;还要好好报你们的功,奏请朝廷重赏,以为酬庸。”

  “三爹,千万使不得!”胡元规乱摇着手,神色相当严重,“不是我们不识抬举,更不是傲慢无礼,敢于拒绝朝廷的恩赐,只为这一来过于招摇,以后反而不好办事了。”

  胡宗宪被提醒了。胡元规与他那班志同道合的伙伴的义举,只是为国家除害,为桑梓雪耻,根本没有功名富贵的念头在内。他们所希望的是心血不白耗,所顾虑的是底蕴泄露,必然招怨,尤其是一招倭寇海盗之怨,可能受到很惨酷的报复。此外也许有人妒功,故意阻挠、打击,更于大局有害。

  “是了!‘爱之适足以害之’,正此之谓。”胡宗宪很郑重地保证:“我懂其中的道理了。你们请放心,我决不会泄底。”

  “是!”胡元规又说,“赵侍郎那里,请三爹亦不要说奇。”这个要求,在胡宗宪有些为难,但考虑结果,还是接受了。

  这件事不能不告诉赵文华,否则就如“锦衣夜行”,一身光采没人见,也就无功可言。可是又不能和盘托出;至少要隐瞒胡元规和罗龙文的姓名。

  要瞒亦很难,当胡宗宪扼要报告完了,赵文华立即追问:“是什么人?肯如此为朝廷出力?”

  询问的神色凛然。胡宗宪心想,倘或执意不肯透露,赵文华必然不悦——此人的胸襟狭隘,睚眦之怨必报;惹他着恼,到头来是自己吃亏,未免不智。

  好在他的机变极快,随口捏造了一个名字,在百家姓、千字文、三字经的头一句中,各取一字,名为赵玄初,“为头的名叫赵玄初,是本地人。”他说。

  “这姓赵的,倒是义士。成功了,我要大大抬举他一番。”

  “回大人的话,”胡宗宪赶紧声明:“这些人不敢居功。就是赵玄初这个名字,也请大人放在肚子里,不必提起。”

  “为什么呢?人生在世,不是图名,就是图利,像他这样出钱出力,白白替朝廷办事,不太傻了吗?”

  “其中另有缘故。赵玄初他们那一班人,都受过倭寇海盗的害,故而有此同仇敌忾之心。不过,纵有此心,如果不是遇着有担当的长官,他们也不肯贸然从事,怕的是徒劳无功,甚至无端招怨,反受其害。如今听说大人奉旨视师,都说‘有这样一位贤名久著的钦差替我们作主,就值得大gān一番了!’”

  这一套现编的说词,是顶足尺加三的高帽子。赵文华听入耳中,喜在心头:“好,好!难得他们深明大义,我一定替他们作主。至于这番功劳,”赵文华拍拍胡宗宪的背,“他们谦辞,自然是你老弟当仁不让,这也有我作主。”

  “多谢大人栽培。”胡宗宪长揖道谢。

  “好好gān!”赵文华很兴奋地说,“就这一回,便要把张廷彝gān倒。”

  听得这话,胡宗宪既惊且喜。喜的是gān倒张经,总督出缺,虽轮不到自己补上去,但如顺序推升,便有机会;惊的是gān倒张经,或会兴起大狱,倘或牵涉到自己,须先站稳脚步。

  于是这两天之中,一直萦绕在心头,不知如何处理的一个疑惑,陡地加深。“有件事要跟大人请示。”他说,“我们既有谍报,倭寇海盗定期偷袭嘉兴,照道理说,似乎应该通知张总督预先防备。不然,就很难说得过去!”

  赵文华被提醒了,心想,岂止很难说得过去?认真追究,便有纵寇深入,陷害同官之嫌,是一行杀头抄家的大罪。到时候,有功便不能报,一报无异自我招供,铁案如山了。

  想了好一会,赵文华欣然色喜,“有了!”他说,“不能不报,不能早报。”

  胡宗宪恍然大悟。这八个字奥妙无穷,赵文华真个才足以济其恶,合该张经倒楣。

  “你懂我的话不懂?”

  “八字真言,开我茅塞。不胜拜服之至。”

  “那,你就起个稿我看。”

  “是!”胡宗宪坐到书桌后面,伸纸吮笔,略略构思,一挥而就,双手捧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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