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挂枝儿当中可有闹五更?”
“闹五更”、“哭皇天”、“‘挂枝儿’当中,不是有一篇《五更天》?”她对粉蝶说:“你就唱这一篇好了。”
粉蝶点点头,向外招一招手,一直在廊下伺候、在jì家称做“乌师”的乐工,捧着乐谱进屋。先向上磕了头,然后一手将琵琶递与粉蝶,一手拖过一张骨牌凳,坐在下首,用三弦相伴。
赵文华嫌乐工在屋内碍眼,挥一挥手,将他撵了出去;好在玉环也善弹三弦,接替代劳,先合奏了一套很热闹的“将军令”,方始由粉蝶唱曲。
“《五更天》一共五段。粉蝶唱一段,两位贵人饮一杯酒。”
绿章笑道:“可不许赖皮!”
“你呢?”赵文华问。
“我也陪饮一杯。”
“好!说了算,唱吧!”
于是粉蝶用手绢儿掩着嘴,轻轻咳嗽一声,曼声唱道:“俏冤家约定初更到。近huáng昏,先备下酒共肴,唤丫环,等候他,休被人知觉。铺设了衾和枕,多将兰叶烧,薰得个香馥馥,与他今宵睡个饱。”
“妙!”赵文华不待绿章劝酒,先自gān了一杯,催问着说:“二更天怎么样?快唱下去。”
“二更儿,盼不见人薄幸。夜儿深,漏儿沉;且掩上房门,待他来弹指响,我这里忙接应。最难耐形单影只寒衾枕,一遍遍和衣在chuáng上蹭。还愁失听了门儿,也常把梅香来唤醒。”“这就无趣了!”赵文华敛手不动,“且记下这一杯,到三更天再说。”
“这就是赖皮了!”除了粉蝶,那三人异口同声地,纷纷呶呶,不依不饶,赵文华却只是笑。
胡宗宪已看出他大有放làng形骸之意,便向绿章悄悄使了个眼色,表示尽闹不妨。绿章的看法本来与他差不多,不过深知达官贵人,惺惺作态的多,倘或觉得过分,就翻脸不认人,或骂或打,当面开销,岂非自取其rǔ?如今得此暗示,胆便大了。
“我看,非灌不可了!”绿章指挥嫣紫,一左一右,捉住了赵文华的手,哗笑声中,灌了他一杯酒。
乱过一阵,重振弦索,粉蝶接唱三更:“三更天,还不见情人至。骂一声:短命贼!你耽搁在哪里?想冤家此际,多应在别人家睡。倾泼了chūn方酒,银灯带恨chuī。他万一来敲门也,梅香且不要将他理。”
“我们打个赌,”赵文华大声说道:“那‘短命贼’来了,理他如何,不理他又如何?”
“如何是如何,只请吩咐!”绿章答说。
“如果不理他,是我输了,罚酒一杯;理他,是你们俩输了,每人与我亲个嘴。”
“我不gān!”嫣紫将腰一扭,“这个赌打不得,必输。”
“不见得!”绿章长眉一扬,一个眼色抛过去了。
“也罢!”嫣紫见风使舵,“我们便赌。胡老爷是见证,谁也不许赖。”
这一下,便都聚jīng会神地,格外要仔细听清粉蝶唱的是什么?而粉蝶却有些迟疑,多弹了一个过门,仍未想出怎么能教绿章与嫣紫不输,只好照实唱了。
“四更时,才合眼,矇眬睡去,只听得咳嗽响,把门推,不知可是冤家至?忍不住开门看,果然是那失信贼。一肚子的生嗔也,不觉回嗔又变作喜。”
唱到“忍不住开门看,”赵文华已面有得色,再听“回嗔”二字,可以确定打赌已赢,拍手拍脚地笑道:“来吧,来吧!每人与我亲个嘴!”
“且等唱完,再看谁赢谁输!”
“怎么?”赵文华愕然,转眼看着粉蝶问:“还不曾唱完。”
“是啊!”绿章抢着说,“下面还有两句:”喜又惊,惊又悲,哪知竟是在梦里。‘“
粉蝶未唱之前的迟疑,就是要想这么两句话,能够一反原意,因而听得绿章的暗示,心领神会,立刻又抱琵琶,按着“挂枝儿”的腔调,补唱了这两句。
“不对,不对!”赵文华嚷着,“你们通同作弊。”
“不兴耍赖。”绿章指着胡宗宪说,“见证在这里,请公断。”
“就事论事,也说得通,前面有‘矇眬睡去’这句伏笔,结尾说在梦里,不算故作狡猾。不过,既然是梦,人并未到,还谈不到理睬不理睬,彼此不输不赢。”
“好!这倒也是持平之论,我就算了。”
“那,请喝酒。”绿章捧盏奉上。
“怎么?不输喝什么酒?”
“是斗杯。”
赵文华无奈,只好gān了,“且听五更是什么?”他疑惑地,“莫非真的慡约?”
粉蝶向绿章看了一眼,“我可没法子了!”说了这一句,拨弦又唱:“匆匆的上chuáng时,已是五更jī唱。肩膀上咬一口:从实说,留滞在何方?说不明话头儿,便天亮也休缠帐!梅香劝姊姊:莫负了有情的好风光。似这般闲是闲非也,待闲了和他讲。”
尾音摇曳,全曲已终。赵文华哈哈大笑,“到底是我赢了!”
他笑,“来吧!受罚。”
绿章和嫣紫假意笑着躲,却到底让赵文华一手一个捞住了,拉入怀中,纠缠了半天方罢。
酒阑烛残,打发了四名官jì,赵文华的兴致还很好,留着胡宗宪,重新剪烛烹茶,作竟夕之谈。
“这绿章倒真难得。想不到松江居然有这等出色的人才。”
“比她出色的还有。”
“谁?”
胡宗宪话一出口,深悔失言,只好老实答说:“名叫王翠翘。”
“王翠翘是怎样一个人?”赵文华说,“我在杭州仿佛听人提到过,记不清是怎么个说法了。”
胡宗宪心想,王翠翘为罗龙文所眷爱,如果说得赵文华动了心,巧取豪夺,自然不是罗龙文所能对抗。这一来,不但在用人之际,会坏了大事,就算没有这层关系,亦会有人说自己夺他人所爱,献媚上官,这个名声很难听。何况还难逃卖友之名!
因此,他就不肯说实话。不过假话,不可说得太离谱,西施王嫱忽然说成奇母无盐,接不上头便是弄巧成拙。好在他的机变很快,念头转到,话已想好,从容答道:“王翠翘我见过一面,说她如何艳丽,也不见得,甚至只好当个‘中人之姿’的老语。不过手上那面琵琶,真有‘人间哪得几回闻’之妙!”
赵文华于声色一道,只占得一个字,好色而不大懂音律,所以听胡宗宪这一说,便不大在意,“那也罢了,不去提她。”他说,“我看绿章倒着实不坏。”
“既然如此,大人客中难免寂寞,灯前月下,何不唤她来解个闷。”
“算了,算了!君子不夺人所好。”
“大人误会了。”胡宗宪平静地笑道,“我也是今夜初识绿章,还是大人硬派在我身边的,岂敢‘久假不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