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三跪九叩首的过程中,他已经想通了,被捕未见得就会问罪,尤其是捷报一传,事实具在,所谓“糜饷殃民、畏贼失机”等等诬陷,不攻而自奇。既然如此,就得保持大臣的风度,固而很平静地向潘恩拱拱手说,“辛苦了!‘君命召,不俟驾而行’,请问,我们什么时候走?”
“不忙,不忙!”胡宗宪赶紧挺身出来,“使者远来,亦须稍洗征尘,请先休息。从容商议。”
“胡巡按,你总也听到诏旨了!”潘恩答说:“上头是立下程限的,按驿站走,迟一刻都不行——”
“是,是,我知道。”胡宗宪抢过他的话来说:“各位先遣到齐馆休息,张总督jiāo给我,准定明天一早,备齐车马,送大家上路。”
潘恩沉吟了一会说道:“张总督可以jiāo给你,只怕你担不起这副千斤重担!”
这意思是倘或张经自杀或者潜逃,胡宗宪的责任不轻;那是杞忧,但话不能这么jiāo代。而胡宗宪又别有意会,连连拍胸答说:“都在我,都在我!请放心,我明白!”
这时李天宠已经得到消息赶来。不过,他不来还好些,因为他的胆子小,看张经忽然获罪,知道是谁搞的把戏。自问对赵文华亦不见得尊敬,那就说不定会步张经的后尘,因而张皇失措,尽说些不得体的话,对张经不但毫无安慰的作用,反而徒乱人意。
因此,张经虽明知胡宗宪与赵文华是一党,却仍不能不跟他商量一切,托词正在进兵,不能没有人坐镇,将李天宠遣走以后,请胡宗宪到私室密谈。
“汝贞,”他说,“我现在都要靠你了!”
“言重,言重!”胡宗宪答说,“皇上明鉴万里,自有权衡,大人不过暂时委屈,只怕一到京就会官复原职。”
“我倒不敢这么想。只望捷报先我到京,浮言自然可息,能放我归田,就心满意足了。”张经略停一下又说,“汝贞,我家眷都在原籍,这里倒没有什么牵累。不过此去正逢炎夏,我的身体不好,只怕未沾君恩,先归huáng泉。”说着,脸色便颇黯了。
“大人请放心!”胡宗宪急忙答说,“我也想到了,自有安排,包管大人一路上不会吃苦。”
“喔,你是怎么个办法呢?”
“我去凑这个数。”他伸一指低声说道:“一半送来人,一半让大人随身带去,上下打点,哪里还会吃苦?”
“你说这个数是一千还是一万?”
“当然是一万。”
“这,”张经感激地说,“这太费你的心了。”
“患难相扶,理所当然。总之,大人请放心,等明天气程以后,我还要派人进京去照顾。松雪这方面,我也要打听一下,倘或是他跟大人过不去,我也要找机会劝劝他,勿为已甚!”
“松雪”是赵孟覜的别号,当然是指赵文华。张经听他说得这样子恳切,感动异常,握着他的手,好半天说不出话来。“事不宜迟,我得赶紧先去安抚他们。这里请大人料理料理私事,回头我再来。”
说完,胡宗宪告辞而去。走到厅上,只见总督衙门的属僚和幕友都在等候。胡宗宪忽然想到,赵文华未来,李天宠有事,在这里便数自己的权位最高;不但义不容辞要抚慰大家,而且也正是建立自己的地位的好机会。
因此,他站定了脚说:“事起不测,是谁都想不到的。总督虽是被诬,不过现在是待罪之身,不便出面,公私一切,暂时都jiāo给我了。”说到这里,他喊一声:“中军!”
“中军在。”
“锦衣卫卖我的面子,拿总督jiāo了给我,此刻我jiāo给了你,须尽力保护。总督刚正不阿,或者有人怀怨在心,有不逞的企图,所以,你要格外当心。除了总督的贴身随从以外,任何人都不准接近。”胡宗宪又加重语气问道:“你懂我的意思不懂?”
当然懂,名为保护,实是监视。中军响亮地答一声:“懂!”
这样发号施令,将总督缺位必须安排妥当的一切措施,有条不紊地jiāo代妥当,胡宗宪还有两件大事,需要悄悄处理,一件是赵文华奉旨暂时摄理张经所掌的军务,应该尽速通知本人。不过,这件事说起来应该李天宠出面去办,自己越俎代疱,党援的形迹就太明显了。
另一件更要瞒着人做,那就是他已许了张经的,设法为他去找一笔钱。一万银子不是小数目,得要及早筹措,而且不便假手于人。
因此,他在匆匆写下一封报告张经被逮经过,请赵文华立刻赶来嘉兴的信,jiāo由亲信随从骑快马赶递松江以后,随即派人到嘉兴最大的一家当铺“同和典”,将那里的朝奉请来议事。
这个朝奉姓江,胡宗宪与他素昧平生,甚至姓江的也还是等他来了问起才知道的。不过,江朝奉知道他是巡按御史,也知道他是徽州同乡,光凭这两点,就无事不可商量了。
胡宗宪很客气,称江朝奉为“乡兄”,他说:“有个胡元规,乡兄可知道这个人?”
“知道,知道!怎么不知道?他是我们这一行的‘龙头’。我也听元规说过,他比大人晚两辈。”
“对了!他是我族中侄孙。既然你知道,话就好说了。”
“是,是!请大人吩咐。”
“是啊!”江朝奉皱着眉说:“外面有人在传,说张总督坏事了,又说是京里派人来抓的,还有人看见过白靴校尉,就不知道消息真假。”
“一点不假。”胡宗宪问道:“你们觉得张总督为人如何?”江朝奉想了一会答说:“人家坏事了,我们也不能昧着良心说话。凭心而论,张总督还不错。”
“那好!如今要请你们帮忙了。张总督两袖清风,这一路去,哪里不要使银子。家眷在福建原籍,也还要接济。你们能不能凑笔钱出来帮帮他?”
“是!”江朝奉问道:“大人看,帮多少?”
“最少也得一万银子。”
“这——”江朝奉面有难色,不敢轻易承诺。
“现在是要一万银子用,也不完全要你们承担,请你们先想法子凑出来,作为我向你们暂借。随后大家再分摊,应该找回多少,归我负责。”
“不是这个意思。”江朝奉说,“是怕一时凑不起这么多现银。”
“这样,先凑五千两,换成金叶子。另外五千两,明天一早送来,最好也换成金叶子。”
“是!我尽力去办,尽快来跟大人复命。”
“承情,承情,我替张总督代为致谢。”胡宗宪已经拱手送客了,忽然灵机一动,改口说道:“还有件事想跟你谈,你可知道张总督的职司,归谁来接?”
“倒不知道。”
“是赵侍郎。”
“是他?”江朝奉又接一句:“也应该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