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莽英雄_高阳【完结】(68)

2019-03-10  作者|标签:高阳

  “岂止过分?”赵文华慢吞吞地说:“你老人家倒再想一想唐宪宗的生气看!”

  严嵩的学问是有根柢的,新旧《唐书》到老还能默记大概。自唐宪宗即位,重用门下侍郎杜huáng裳,想起,如何用兵讨蜀,安定西北;如何制裁镇海节度使李锜使朝廷恩威复布于东南;如何抑制各镇节度使的骄恣;以及如何“雪夜袭蔡”,其

  三十余年官军势力所不及的淮西之乱。

  这是唐宪宗奋发有为的中兴时代。等到跋扈不驯的军阀藩镇,相继平服以后,唐宪宗的骄侈之心渐起,大兴土木,纵欲娱乐;管国库收支出纳的皇甫镈,管盐铁专卖的程异,进奉大量金银,说是岁出岁入相抵以后的羡余,因而大受宠信。小人得志,正人远避,于是称美一时的“元和之政”大不如前了。

  到了晚年,唐宪宗又担心年寿不长,皇甫镈便举一个方士柳泌,劝皇帝修炼乞

  长生。不久,因为燥烈无比的金石药服用得太多,性情变得喜怒无常,结果是在元和十五年为宦官陈弘志所杀,死于非命。

  想到这里,严嵩睁开眼睛,看看赵文华说:“李时言死定了!”

  汉武帝和唐宪宗的“晚节”,在赵文华的折中,不须多叙,只要一言半语提醒,皇帝自会叫太监查考史书。

  一查之下,果如赵文华的预料,拿唐宪宗提出来,等于骂当今皇帝就是因为修炼以致死于宦官之手的唐宪宗。这一怒非同小可,立刻下了两道手敕,一道发jiāo陆炳,逮捕李默下诏狱,并会同礼部、刑部、大理寺、都察院议罪。

  另一道是免了未曾到任的王诰的新职,将胡宗宪升任为浙江总督。因为赵文华在奏劾李默诽谤之后,有一段话说:“残寇不难剿灭,只以督抚非人,应胜而竟败衄。臣奉旨督师,日夕促张经出兵,而张经畏寇失机,臣以职责所在,不得不劾;李默袒护同乡,因是恨臣,多方谋孽。前者曾推浙江总督,不用胡宗宪而用王诰。”接下来有一段议论胡、王的优劣的话,继以一个尽臣忧国,无可奈何,顿足三叹的感慨作为结论:“东南生灵涂炭,何时得解;陛下宵旰之忧,何时得释?”因而皇帝在赵文华为忠、李默为jian的认定之下,很果断地否定了廷推的王诰,重用胡宗宪为浙江总督。

  第一道手敕不给陆炳,正好是他在西苑值宿了十几天,应该回家“休沐”的日子。做大官的很苦,唯一舒服的日子,就是这一天可以不上朝、不管公事的日子,所以陆炳这天召门客喝酒说笑话,到三更方始送客。归寝不久,睡得正酣适时,为姨太太摇醒了身子。他睡眼迷蒙地一把将她拖倒,正凑向樱唇上时,只见他那宠姬一巴掌打在他额上,同时轻声叱斥:“快接圣旨去罢!要闹也别在这会闹。”

  一听说“接圣旨”,陆炳急得宿酒残梦一起消,坐直了身子,两眼发直,不知道该怎么好了!

  “你别怕!什么都安排好了。”

  逮捕李默的手敕,一送到陆炳那里,心中当然很不高兴。李默跟严嵩作对,跟赵文华有嫌隙,他自然知道;彼此各凭本事斗个高下,亦不足为奇。他只觉得赵文华的手段太毒辣了些,至少应该看一看他的面子,手下稍为留情些。

  存此一念,胸中就像亘着一个痞块,非消除了它不可。哪知他还没有想出报复的法子,赵文华却登门拜访来了。

  “陆大哥!”赵文华一见面便长揖:“我今天特地来请罪。”

  哼!陆炳心想,亏他做作得出!“你说的什么啊?”他有意装糊涂,“我不懂。”

  “陆大哥,陆大哥!”赵文华也有意装得起急败坏地,“你对我的误解太深了!我何尝不知道李时言跟陆大哥有jiāo情,俗语道‘打狗要看主人面’,我如果不是想到陆大哥,何至于如此?”

  这话将陆炳说得又好气、又好笑,“文华,我不领你这个情!”他率直地给了赵文华一个大钉子碰,“你是想到了我,才对李时言下此毒手,如果不是想到我呢?”

  “不是这话!陆大哥,你容我说完,什么责备我都领。”赵文华说,“陆大哥,你是浙江人,我也是浙江人,浙西的倭患,比我浙东的更深。珂乡平湖号称‘金平湖’;府上大族,代有名臣,陆大哥,莫非你就狠得下心,让倭寇海盗蹂躏祖宗庐墓,贵族老少?”

  这一责备太严了!陆炳毕竟也读过几句书,心中不服,口头不能不服,“不敢,”他问:“我倒请问,这又与李时言何gān?”

  “怎么不相gān?”赵文华振振有词了,“如今平倭只有靠一个人:胡宗宪。李时言不去位,胡宗宪不能专兵权,不能专兵权,就不能灭倭寇;不能灭倭寇,‘金平湖’就是个不能瓦全的奇平湖!陆大哥,我知道你最重乡谊,所以我迫不得已出此一着。”

  “这——?”陆炳有些意动了,但总觉得赵文华的话不大对劲,只是捉不住毛病。

  “陆大哥,你一定以为我言过其实。那是因为你在京里,不如我在浙江亲眼目睹,见闻之切。张廷彝一味按兵不动,害苦了我们浙江人;你道是何缘故?张廷彝怕在浙江一打,会将倭寇海盗,bī到福建;故而有意不打,完全是以邻为壑。李时言为我参了张廷彝恨我,亦就是顾着他们福建的地方。”赵文华信口开河地煽动,越说越起劲,故作惊人之笔,提高了声音说:“陆大哥,我们浙江人恨死你了!”

  陆炳很爱名,所以听得这话,大吃一惊,“怎么,文华?”

  他急急问说,“我们浙江人为什么恨我?”

  “也不能怪他们,他们有他们的说法。”

  “怎么说?文华,请你快告诉我!”

  “都说我们浙江出了当朝第一位有权有势的大臣,指望他照应浙江,哪知未蒙其益,先受其害——”

  “慢慢,慢慢!”陆炳悚然动容,急急挥手打断话问:“‘未蒙其益’的话,持论虽苛,也还罢了;怎的说‘先受其害’?文华,你这话我就不懂了!”说罢,仰身往后一靠,不服气的神情都摆在脸上了。

  “陆大哥,莫非你疑心我瞎说?”赵文华鸣冤似地喊了起来,“你不去打听打听浙江的舆情,都说兵事误在张廷彝手里;张廷彝有李时言;李时言有锦衣卫陆大人。都只为陆大哥你撑李时言的腰,张廷彝才敢拥兵自卫,任令倭寇出没纵横。推原论始,岂非陆大哥你这个浙江人?”

  陆炳默然,内心非常难过。他自觉也很照应同乡,不说别的,只说每年冬赈,哪一年不是特拨一笔银子,多则上万,少则五千,专门寄jiāo浙江管一省公库的布政使,酌情转发收容鳏寡孤独的同善堂、育婴所。这些助赈的银子,都出于私囊,十多年下来,所费不少;而浙江人不但不见情,反而作此欠忠厚的论调,未免令人灰心。

  “陆大哥,你也不要难过。爱之深则望之切,此所以‘chūn秋责备贤者’。你如果知道浙江人拿你比哪一位乡贤,你就知道大家是怎么样的尊敬你了!”赵文华郑重其事地说,“我们浙江人拿你比做新建伯!”


加入书架    阅读记录

 68/210   首页 上一页 下一页 尾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