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华_严歌苓【完结】(40)

2019-03-10  作者|标签:严歌苓

  离追悼会开始,只有十分钟了,刘峰的侄子和侄媳还没有到。刘倩戴着耳机听歌,小嫚着急得一分钟看一次表。

  突然从门口进来三个眼睛红肿的中年男女,长得极相像。他们大声质问我们,怎么还不拆灵堂,腾地方,他们要挂老母亲的遗像。小嫚更慌了,说她不知道这间灵堂还租给了下家。刘倩迎上去说,她父亲的追悼会还没开呢,怎么能腾地方给他们?!

  中年女人说,他们租用灵堂的时段是从下午三点到四点,我们是从两点到三点,离三点就差五分钟了,总得给他们五分钟换换遗像吧?他们吊丧的人全在院子里冻着呢!

  刘倩说:那怪谁呀?怪堵车去呀!亲属都没到,追悼会当然得延时!这医院什么玩意儿?就知道赚钱,租灵堂跟租计时旅店似的!

  中年男女们一下子站成了冲锋队形,一起嚷嚷:早gān什么的?知道北京堵车不早点儿上路?再说了,这又不是高峰时间,会他妈堵车堵两小时?他们嗓门儿大得可怕,我发现人到中年嗓音就成了喇叭。

  小嫚拦住了还要理论的刘倩,说不如就赶紧把追悼会开了吧。刘峰一辈子谦让,他不会介意的。于是她请中年男女们退出去,我们迅速站好队,连小嫚准备的悼词都来不及读了,我们三人围着遗体绕了一圈,鞠了三个躬,一帮子戴黑袖章、白花的人就来了,门口都给堵黑了。

  小嫚的悼词写了什么,我们无法知道了。从她手里的三张纸背面,能模糊看出一段一段的短句,像是一首诗。太饱和的感情把小嫚心里长久的沉默酿成诗,一定是凄美的,暗示她几十年对他难以启齿的表白:一九七七年那个初秋,他被我们逐出了红楼,在他临行前整理行李的那个夜晚,她爱上了他。也许还要早些,她以心相许是在那个恶暑的午后,在排练厅使人走形的镜子前,在一群男子说一个年轻女子“馊、臭”的当口,在他们不肯哪怕触摸一下她的关头,他以他的善良背叛了他们,背叛了集体,给了她那一记触摸,坚实地把一只满是热汗的手掌搭在她身上。小嫚流着泪想,那是多么勇敢的背叛。她第一次为他流泪的日子,是他默默离开红楼,跟谁也没告别的早上。他死后她还用得着流泪吗?

  就在我们被迫撤离灵堂的时刻,我突然想到什么,赶紧用手机照了几张照片。

  取景框里,我看见的画面相当肃穆,除了我献上的一个花篮和刘倩献的一个鲜花花圈,小嫚到处摆满冬青树枝。冬青铺天盖地,窗子门框都绿叶婆娑。四十年前,我们的红楼四周,栽种的就是冬青,不知是什么品种的冬青,无论冬夏,无论旱涝,绿叶子永远肥绿,像一层不掉的绿膘。小嫚第一次见到刘峰,他骑着自行车从冬青甬道那头过来,一直骑到红楼下面。那是一九七三年的四月七号,成都有雾——她记得。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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