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家柱在一只小凳上坐下,无奈地苦笑道:“不节省,不行呀!”
徐大姐也问:“这个村子的农民,生活还很贫穷?”
“那倒也不是。我们这村以前是种粮食的,那时家家户户的日子都过得很苦。尽管政府对粮农给了好几项优惠政策,还是改变不了一个穷字。山区地少,收不了多少粮食的。现在我们这个村都种茶了,家家户户的日子比以前qiáng多了。我这不是都盖上小楼了吗?”
“你还是没回答我的问题呀。”小陆说。
李家柱狡黠地眨眨眼:“我还没回答吗?”
“对,你还没回答。”
“是不是供电方面给你们出什么难题啊?”徐大姐猜道。
李家柱连连摇头:“不是不是,不关人家的事儿。”
楼下另一个房间里,张铭用打火机点着了窗台上的一小截蜡,接着chuī灭了同样挂在墙上的红灯笼,拉灭了电灯。
李家柱端着一盆热水进入,困惑地问:“怎么?”
“我寻思了半天,搞不清楚究竟是开着灯用电便宜呢,还是点着你那红灯笼便宜,一转身发现了这一小截蜡,今天晚上我只靠它就行了。”
“那怎么行,那怎么行!那我心里也太过意不去了。这屋灯亮,还是开着吧!”
他放下盆,要去拉灯绳,张铭拦住了他:“我说行就行,听我的。”
李家柱递给张铭一支烟,张铭接过,叼在嘴上。李家柱按着打火机,替张铭点了烟,之后自己也吸上了一支。
“唔,这是好烟!”张铭吸了一口说。
李家柱往自己chuáng上一坐,颇得意地说:“当然是好烟,中华。”
“你吸中华?”
“我败家呀我吸中华!被褥、chuáng单、枕头、中华烟、脸盆洗脚盆,这都是我到乡里去领出的招待费买的。你们还没到,乡里的电话通知就到了这个村,说有几位政协委员,估计会到这儿来视察,不得怠慢,不得对你们胡说八道。”
张铭笑道:“那你这话,算不算胡说八道呢?”
李家柱一愣,也狡黠地笑了:“那就看你,忍不忍心出卖咱一个老实巴jiāo的农民啰!”
“别多心,我跟你开玩笑,何况你也没说什么不该说的话嘛!以后几天,肯定会给你添很多麻烦啊!我代表两位委员,先谢了啊!”
李家柱从兜里掏出了二百元钱,看着,摩挲着,问张铭:“我要是把这二百元退给你,你是不是会对我印象好点儿?”
“不退给我,我对你印象也挺好啊!安心收着吧,那是你们的劳动所得。”
“那我可就不退给你了。哎,你在城里经常洗脚吧?”李家柱真把钱收了起来。
“当然啊,洗脚是良好的习惯嘛!”
“我指的不是在家洗脚。指的是在那专门洗脚的地方,有女孩子给揉捏脚丫子的那一种地方。”
“你说的是足浴嘛。”张铭犹豫了一下,点点头,“我去过,但是次数不多。”
李家柱身子往chuáng上一躺,大声说:“我恨你们城里的些个臭男人!你们每次就出他妈的二十元三十元,就把你们那男人臭烘烘的大脚丫子往我们农村女孩子的膝上一放,闭着眼睛享受那一种捏啊、揉啊、按啊的舒服劲儿,一个不满意,还嫌服务得不好,还耍赖不给钱。”
张铭不由得停止了擦脚,看着仰躺在chuáng上的李家柱,反驳说:“不能这么看问题吧?足浴是有中医学道理的,是为别人服务。而且呢,是一种正当的职业嘛!”
李家柱一动不动地说:“你们城里人的女孩子如果把那当成一种职业,你们做父母的情愿吗?你知道我们农村人,如果知道自己的女儿是那么挣钱寄回家里的,心中什么滋味儿?”
“你这不是抬杠嘛!城市人家的孩子现而今有几个考不上大学的?大学女毕业生怎么也不至于沦落到那么一种地步。”
李家柱倏地坐起,针锋相对地说:“你的意思是说我们农村人的孩子天生笨啰?我们的孩子从小在什么样的学校里上学?你们的孩子从小在什么样的学校里上学?”
张铭被问得一愣一愣的。
李村长家是一幢老旧的房子,李一泓和李村长共同躺在一张大chuáng上。
“一泓,我摊上难事了。”
“唔?说说看。”
“也不是我一个人的难事,成了我们全村的难事,最近,把我愁得是吃不下,睡不着。按说,我这年纪,不该再当村长了,可又被选上了,没办法。我们村的小学校,那还是文革前盖的,快40年了,根本不像个小学了。年初我们听说中央政府拨了一笔钱给省里,省里又拨了一部分给县里,是专门为改建农村学校拨的。我们就四处找关系、求人、请客、送礼,还召回几名在外打工的青壮年,为县教育局义务装修办公楼,为局长的老娘义务修坟。这么着,县教育局总算同意了批给我们二十万。六七月份,虽然还没见到钱,虽然夏茶长得好,我们也顾不上采茶了,男女老少齐上阵,把小学校的破教室推倒了,重建起来了。可到县教育局去要钱时,他们却不认账了。磕头作揖,求爷爷告奶奶的,最后才开恩似的给了三万元。可我们垫花了二十几万啊!这下一摊,家家户户都背上了几千元的欠债。村里有些年轻人气极了,集体到县教育局去讨说法,结果还说他们聚众闹事,抓起来了几个。我这当村长的,又得挨家挨户收钱,找关系、求人、请客、送礼,为的是尽快把他们赎出来。现在,小伙子们差不多全走了,年轻女人们也不在村里摘茶了。些个夫妻成双成对的,把孩子也都带走了。发誓说就是男的卖血,女的卖身,也要让自己的孩子成为城里的小学生!可悲我们村里几个花季的姑娘,为了替家里还上那一笔均摊的债,竟到县城里去做花酒女。”
“别说了!”李一泓跳下chuáng,在屋里大步走来走去。
李村长坐起来,看着他说:“你要是帮不上什么,我也不会怪你。”
“你敢发誓,你说的属实?”
“句句属实。倘有半句虚假,我不配再见到你李一泓。”
李一泓定定地看了李村长片刻,转身往外便走。李村长在他身后问:“黑灯瞎火的,你去哪儿?”
李家柱走到张铭chuáng前,推醒他,指指窗外。张铭提鞋走到窗前,看见在红灯笼迷蒙的光照之下,李一泓在打太极拳。
等李一泓收住了架势,张铭轻咳一声,向他走来。
“李委员,怎么还没睡?”
“八成,我这一夜都难以入睡了。”
“不管什么事,明天早上再说也不迟是吧?”
“是啊。我这人还是不够老练,心里装不下事儿。本想找徐大姐和小陆委员说说的,走到这儿了才意识到,时间太晚了。”
“我陪你回村长家去?”
“不用。我心里一有事,要么吸支烟,要么喝盅酒,要么打套拳,你可别见怪。你快睡去吧!”李一泓说完,摘下红灯笼,伴着摇晃的灯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