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阁是座城_严歌苓【完结】(25)

2019-03-10  作者|标签:严歌苓

  小心翼翼地,他押下一注,翻开……赢了。他离开赌桌,把将坠而终究没坠的无形的大厦留在身后,带一丝失落的怅惘,兑现金去了。是坠楼人一坠而快却在最后一瞬被拦住的怅惘。

  晓鸥没费多大劲就打听到那次段凯文如何赢下了一千七百万。这就是赌的魅力,不知它怎么就暗中青睐了你。晓鸥断定阿祖梅大榕一定也受过如此青睐,那可以为之一死的青睐。最后梅大榕确实为之而死,把梅晓鸥的曾祖父变成了遗腹子。

  段凯文用赢来的钱偿还了晓鸥以及前面的叠码仔,用北墙补上了那三面墙。一连好几个月段凯文都暗自咂摸赢的滋味,滋味真是浓厚醇美,要若gān次输才能冲淡。

  此刻梅晓鸥喝着普洱茶,她对面是老刘渐渐油润起来的脸,那张紫灰的嘴忙碌着,豉油凤爪整只指爪进去,再成为零碎的小骨节出来,同时还出来关于段凯文在全国各地筑起楼群的简讯。一顿饭时间梅晓鸥已经用手机短信把段凯文在妈阁的总输赢大体弄清了。

  背着三千多万赌债的段凯文居然睡了长达十小时。他在晚上十点起chuáng,换了一身gān净挺括的衣服,梳洗得很仔细,只是左下颏留了一条血口子。刮得淡蓝的脸颊上一道紫红刀伤,让晓鸥感到雄性的刚劲和无奈:他们的每一天都在刀锋下开始。晓鸥心里抽动一下,她雌性的那部分想为他舔舔那小小的伤口。

  "段总休息得好吗?"

  "好!睡下去就没醒过!"

  段大概看到作为一个单纯雌性的梅晓鸥在女叠码仔身体里挣扎,要出来跟他稍许温存,但被女叠码仔无情地按住了。

  "饿吗?我请段总吃葡餐吧!"

  "怎么让你请?我都不记得最后一次吃女人请客的饭在哪一年。"他做了个手势,让晓鸥先走一步,然后他再跟上,变成男女并肩的情形。三十年前山东小伙子段凯文直眉瞪眼地走进大北京的大清华,到今天这个准绅士大赌徒是怎样的长征?

  晚餐吃的是广东菜。他们没有通知老刘。老刘给晓鸥和段总发了八条短信,都是打听吃晚餐的地点和时间。两人都没有回复。他俩的共同沉默说明什么?老刘会去瞎想,段总要是拿梅晓鸥造绯闻,那可是一石二鸟:嫖、赌合二为一。一个为了催债一个为了缓债,上了chuáng都好商量。他们只能任随老刘去猜。餐桌上段凯文拿出一张纸,上面清楚地记录着他这次来妈阁的每一笔输赢。一流的记忆,特等的认真,他是全靠回想记录的。不仅这次记,他每次都记。赌博十来年,他记了十来年。一本分厘不差的赌账,比他爹在山东老家当生产队记分员记得更认真仔细。他指出,这单赌账最下面的八位数,便是他欠梅晓鸥的钱。

  "哪儿是欠我的钱?是欠赌厅的欠厅主的钱!"晓鸥纠正他。可得把她自己择出来,万一他这次耍赖,债还不上,晓鸥可以当局外人出面催bī:赌厅让我来催问段总,什么时候能还上您输给赌厅的钱?再不还她可以再催bī:段总您可不能害我,您不还钱我怎么跟赌厅再借钱给我其他客户啊?轻则砸了我在赌厅的饭碗,重则让赌厅后面哪个黑社团做掉。听说过社团为几十万、几万就做掉一个人的吗?

  "那请你告诉厅主,一周转过来,我马上就把钱汇过来。"他的气势比早先弱了那么一点。

  "段总需要多长时间周转?"

  "限期不是十天吗?"

  他目光在镜片后凶她一下,随后就是轻微的厌烦。她晓鸥似乎是那把刮脸刀,一不留神让它小小破了一点相。他对着沾血的刀锋凶了一眼,但马上觉得是不值得他动气的。他笑笑,轻轻捺着晓鸥的手背。

  "不会让你为难的,啊?"

  女人往往用女色办成不少难办的事,男人也用男色。晓鸥近年来不少碰到段这样的男人,他们动用男色还像是施舍你,仿佛你巴不得捧出自己让他们吃豆腐,仿佛你给他们吃豆腐是你的福分,因为他们的财富、产业、不可一世的未来。段希望激起晓鸥的痴心妄想,把自己想成他未来的一小部分。只要她现在配合一下,别bī他太甚。

  退回到去年十月初,她被他这样捺着手,她会贱飕飕地默认,做出备受抬举的回应,可现在是七个多月之后,她撒出的信息网收拢了,有关段的信息可不少,也都不妙。她缩回手,端起冰冷的苏打水,看着左侧方的那盘脆爆螺片。她梅晓鸥可不欠这种没名堂的抚弄。

  "段总,咱可说好了,十天之内你一定得把钱汇到老季那里。"

  老季开黑钱庄,哪国的钞票他都能跟人民币兑接流通。

  "误不了你的,梅小姐。"

  晓鸥散漫地举起苏打水,最后的气泡细小地炸了。段凯文也端起面前的杯子。再给两人的情谊一次机会吧。晓鸥把苏打水喝下去,站起来。段总慢用,她还有儿子要照料。最后一个菜刚上来,其他珍肴基本没有动。

  第七章

  梅吴娘把梅大榕的遗腹子生下来,跟接生婆要水喝,接生婆走出睡房,来到灶间,揭开沉重的木头锅盖,舀了一瓢滚水。她知道梅吴娘把她支开要做什么。一句谎话很金贵,值二十块大洋。梅吴娘让她撒了三次谎,只要生男就告诉梅家人是死胎。接生婆用谎言买了二十棵桑树,盖了一爿蚕房。就在她舀起一瓢滚水的时候,梅家公公、婆婆进来,推了接生婆一把。接生婆的头在滚水里漂洗一遭,爬起来连头发带头皮都熟了,一拉撕下一大把。梅家公公婆婆抢下被掐哑了的梅家孙子。

  从此梅家多了个用小旦假嗓说话背书的梅亚农。梅亚农的声带给梅吴娘掐扁了。

  一天梅亚农用假嗓子细声细气地念叨,下一个从门口出来的是仔是囡,假如是仔,他就赢了。梅吴娘从楼上小窗望下去,看见儿子跟四五个同学坐在廊檐下,盯着对门杂货店。此刻从杂货店出来个买灯油的后生,同学们哄了一声,恭喜梅亚农赢了。

  又一天梅吴娘听见儿子的假嗓说,大家剥开十个茧赌雌赌雄,雌蛹比雄蛹多,赌雌的人就赢,反过来,就是赌雄的人赢。赢家得什么?得十个熟蛹吃。

  那年梅亚农十二岁。梅吴娘卖了缫丝坊,带着儿女们到了上海虹口,投奔在那里做南货生意的娘家表兄。梅吴娘以为广东沿海地方刮赌风,到上海便避过风头了。到了上海她发现什么都能赌,赌马,赌狗,赌蟋蟀,孩子们用一把棒糖棍子,一沓洋画,一摞纸烟盒就在弄堂里赌。梅亚农赢了邻居男孩所有烟盒,假嗓子从弄堂一路响到家门口,戏台上小旦从后台一溜儿圆场唱到前台似的。梅吴娘已经等在门后,手里拿一根捅煤炉的通条。儿子脸蛋红亮气喘不匀地向母亲报喜,褂子前襟兜装满赢来的烟盒。全是赢的?全是!以后还去赢?当然!梅吴娘把炉子通条往自己手心一搁,一股青烟连同一股肉香蹿起。

  梅亚农红脸蛋绿了,用假嗓子"老母!老母"地喊。

  梅吴娘的右手仍然抓住炉子通条告诉儿子,怪只怪她这只手不好,不够快不够有力气,没在那个小赌鬼出娘胎时掐死他,只掐出个不男不女的嗓门来,代他跳海做水鬼的父亲来跟她梅吴娘讨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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