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个电话是给老刘打的。她说妈阁最近生意清淡了一些,正好偷闲在家抓抓儿子的功课。老刘说他们部里派人去西非几个国家考察,要在那里开大型电厂和农作物加工厂,教非洲人务农。晓鸥了解老刘,他在手机上风马牛的答话证明他老婆正和他紧密厮守。他们可以尽管各说各的。她有什么要跟老刘说?无非是段凯文。段总的项目上了北京日报和晚报,标题叫"让边疆人民住上北京的人",老刘热烈推荐晓鸥读一读。可她人在妈阁,怎么读呢?上网读啊!老刘说自己五十多一把岁数却已经上网读报读惯了,何况年纪轻轻的梅小姐!老刘不笨,知道晓鸥想听什么,题外话其实很点题:段总正在大展宏图,亮相率这么高,会是区区的赖账小人吗?他若赖账连藏身之地都没有。
晓鸥跟老刘道了"拜拜"。然后她打开笔记本电脑,北京日报的网站登出三张照片:段凯文和段太太站在沙盘前微笑(段太太一副世俗笑脸,腰围富态,油光光的妆容),沙盘上林立着大群的迷你高层住宅楼。另外一张是戴安全盔的段总,挨着设计师们,向远方伸出指点江山的领袖手臂。最后一张是和一群建筑民工合影的。看上去民工们和段笑得都有些傻,像哑剧面具,但愿段没有欠发民工的工资。
她进入自己的邮箱。第一封邮件是个匿名者来的,她的防火墙提醒她,可以拒绝这位陌生访者。
晓鸥却让陌生访者进来了。原来访者不陌生,是改头换面的史奇澜。老史躲在关闭的手机、停业的工厂、密封的门窗后面运作了个新网站,出售硬木家具和雕刻。一件件作品配上解说词和音乐,未语先声,异国风情的乐器奏出单纯的海洋岛国土著的旋律,接着一片南国土地淡入,解说员告诉你,小叶紫檀的故乡南洋群岛在七十年前的模样,画面渐出现泥沼中的树林,画面淡出又淡入,树林稀疏了。解说员又告诉你,这是五十年前的紫檀树们,多少年才能长一毫米,画面淡出再淡入,树林不见了,只剩一些瘌痢枝gān,似乎沼泽地原先种下的是一片林子,而收获的却是一片拐棍。解说员于是告诉你,小叶紫檀被伐得差不多了,这些还没长成树的幼苗其实已是老寿星,岁数在一百到一百五十岁之间。因而这是世界上数一数二的昂贵木材。画面再次淡出淡入,那片"拐杖"被收藏之后,正被一双手打磨,木质在这双手下渐渐闪动灵光,镜头再一切,木料已经圆熟润泽,看上去微带体温,如同活物的肌肤,画面展开,那双手上拿着的是一个笔筒的半成品。
晓鸥太认识这双把弄珍贵木料的手了。右手的食指和中指之间微微发huáng,因为老史抽烟一般都抽到过滤嘴快着起来,出于俭省或是专注。一双化腐朽为神奇的手,同样也能化神奇为腐朽。在赌台的绿毡子上随便动一动,成百上千件神奇作品都粪土一般不值一文地被整车拉走。
但晓鸥还是爱这双手。爱得想把自己横陈到这双手下面,让它们打磨抛光,抛掉所有其他男人的指纹。这双手是怎么长的?每根手指都是流线体,就像没长关节。那一颗颗指甲都是完好饱满的椭圆,更合适一个闲散无聊的女人去拥有。
夜深了,晓鸥敢于放肆地想一想自己对老史的感情。不纯粹是感情,还有情欲。老史的làngdàng、老史的消极、老史的才情,合成一种老史才有的风流。晓鸥暗暗地相信,这是她一个人认识的老史,而所有人认识的都是很不同的老史。她甚至觉得,老史只在她面前做真正的老史,而在所有人面前做人们共识的老史。晓鸥这样认为,是因为她只在老史面前做那个敏感、多忧,却又成熟得像老史的小母亲的梅晓鸥。她憎恶老史的沦落,可她自己早已是个沦落的人,沦落是老史和她所独有的境界,形成了她和他独有的情调。而她和他独有的境界是没有陈小小份的。
她用MSN给老史回了几句话。
"看到新网站了。很美。这些天常想到你。"
老史的邮件在十分钟之后过来,是一张他信手划拉的速写,寥寥数笔,勾勒出他忧愁的苦笑。题字为"断肠人在天涯"。五十岁的一个男人,这种时候总玩得很年轻。
晓鸥又回了几个字:"传神!你是个宝!"
老史沉默了。晓鸥觉得自己抛了个球过去,没被抛回来,这一夜就要寂寞地结束了。再说,她抛过去的球有点像绣球。于是她又写了一句话。
"法院的事进展如何?"
"有点进展。"
"什么样的进展?"
"找到了一个熟人,跟法官沟通了两回。不过对手们也都在法院有熟人。这年头同一个熟人吃双方是常见的。还有吃三方、四方的呢。"
"法官应该比你的债主们英明啊,应该劝阻债主们把你往死里bī,因为bī到死你充其量就是一条命和一库房存货,不bī你的话,他们就等于在你厂里存了一笔整存零取的巨款,几年后结算连本带息,就远不止他们存进的数目了!"
老史那边沉默了。沉默长达五分钟。
晓鸥发了一个"?"过去。又是三分钟哑谜。
然后老史发过来一张漫画:一只母jī蹲在草窝里,旁边放着三四只蛋,从各方向伸过来抓蛋的手起码有几十只,一只手直接伸进母jī屁股,去抠那个即将临盆的蛋,血顺着那手流出来。母jī头上长着史奇澜式的半长中分头。
晓鸥明白那意思:怎么做也来不及,产一个蛋有十只手等着来收,没产出的蛋已经被拥有,这是他老史目前的悲惨现状,未来也许更悲惨,那些伸入母jī产道抠蛋的手最终会掏空它,掏尽它最后一滴血。
老史或许是没错的,他就算能下金蛋也抗不过太多的收蛋的手。他穷尽一生产蛋量也许还远远不顶那些手的需求量。他毕竟是个比赤贫线还要贫穷一亿几千万的穷光蛋,需要产多少金蛋才能从负数值的身家回到正数值?五十岁的老史很可能看不见自己东山再起的一天了。
晓鸥看着"产蛋图",凄然得很。她也是那众多抢蛋的手之一。老史这只高产蛋量的母jī产下的蛋有十分之一会由她收走。那只伸进母jī产道,抠出血淋淋的早产蛋的,或许正是她梅晓鸥的手。
她站起身,在房间里踱步。刹那间她抓住自己一个可怕的念头:告诉老史,只要他再不上赌台,她就勾销他欠她的债务。但她立刻冷笑了:一千三百万,她孤儿寡母,这世上有谁会白给她一千三百万?如果她欠人一千三百万有谁会饶她一个子儿吗?十多年前,那个姓尚的给了她十万美金,说是说礼金,是赠她的赌资,几年后找到她家门口,一点亏都没有吃,按零售价嫖的话,他的花销早就超出了十万。因此他预付的是超值批发价,批发了整整一年的梅晓鸥的青chūn。二十二岁到二十三岁的晓鸥,chuī弹得破的晓鸥。那时候,谁会白给她一毛钱?
好险!她在窗前顿住。好险!差点事情就成了另一个性质:史奇澜当然清楚他和晓鸥一直以来心底的情感暗流,他会明白梅晓鸥用一千三百万jiāo换什么,一千三百万,她梅晓鸥也给自己批发了一个情夫,只不过相当昂贵。太昂贵了。